真誠,以及對真美的追求(之一)
——與世界文學名著中的人物通心
一、真誠的魅力
在那些曾經激動過我心靈的文學作品中,有幾部難以忘懷的世界名著,它們是:《約翰·克利斯朵夫》、《牛虻》、《馬丁·伊登》……
這些小說,由幾位生長在不同的時代、國家以及環境的作家寫成。作家們的氣質以及作品的風格都具有迥然不同的差異,作家們塑造的主人公各有獨樹一幟的鮮明性格,各有一番曲折離奇、不平凡的經歷。但儘管如此,一個醒目的共同點卻使我將這些主人公們自然地聯想和並列在一起。這些作品,之所以能在我心靈的聖殿中,佔據一席地位的重要原因,首先就在於它們突出地具有一個共同點:"真誠"。
這裡所說的"真誠",至少包含有三層含義:
1、作家對創作的真誠;
2、作品所塑造的典型的真實性;
3、主人公的真誠(作為最主要的品質)。
什麼是主人公的真誠?這些小說雖然對此並未作專門的論述,但卻透過鬼斧神工一般的具體形象,使人心領神會。"真誠"這個東西,不是透過抽象的議論,而主要是在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微妙中表現出來的。正是由於這種內在的、深沉的微妙,使那些"心有靈犀一點通"的讀者對主人公感到有種促膝談心、觸手可及一般的親切。
那麼,在理智上是否可以使"真誠"這個東西明確化、具體化呢?是否能夠進一步從"真誠"這個角度來觀察、瞭解人呢?
在我的思想中,"真誠"上升為人生哲學的一個重要範疇。在生活實踐中,真誠主要表現為對真善美的追求。--我用"崇高的善"、"永恆的美"、"絕對的真"來抽象地概括和表達自己心靈的嚮往、終生的探求。
真誠,就是一個人內在的道德感與他的外在行為的一種統一性。
真誠,作為道德自我評價的標準,它是衡量一個人內在素質中道德力量的尺度;反之,也可以說虛偽則是一種道德力量薄弱的表現。
從"堅守"方面來看,真誠就是不做那些事先認為是不好的事情(或者自己不能否認是不好的事情),保持自己良心的純潔。從"進取"方面來看,真誠就是敢於正視現實,正視自己的靈魂,強迫自己去做應當做的事情。
真誠是人生的命脈,是一個人價值的根基。嚴格說來,實際上也沒有毫無真誠的人,但是虛偽的人必然會做出他自己不能不承認是醜惡的事。當然一般虛偽的人也不會作這種反省,因為他本來無所謂良心。但我們是否可以這樣來想:假設(這種假設就像是自然科學中的"理想實驗"一樣)有一個無形的公正的法庭存在,不可抗拒地抓住一切虛偽及醜惡的人進行鐵面無私的審判,他們一定只能軟弱無力地低頭站在被告席上,啞口無言,無力申辯。
對於那些具有一定道德力量的人來說,當他們有時為了某種暫時利益而要違背自己信奉的道德規範之時,他們往往也會製造一些自我欺騙的理由。真誠,此時則往往表現為良心,對他們發出警告,產生一種制約。
我以為,真誠之所以是一個人價值的根基還在於:一個人不能僅限於不做醜惡的事,潔身自好,保持現狀,還應當去做那些更好的事情。從嚴格的意義上講,因循守舊、得過且過的人都有一定程度的虛偽。人生其實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在這裡,我想到俄羅斯著名作家艾特瑪托夫《白輪船》中的"始終是一個不可救藥的老好人"的莫蒙老頭,他心地純善,為人厚道,安分守己,勤勤懇懇,他嚮往著人世間美好的東西,他信奉著幸福和善良的象徵長角鹿母,他常給他外孫講起長角鹿母的故事,而且,常常"自己也被自己的故事吸引住了"。但是,由於軟弱,最後在惡勢力的淫威下,他終於違心地做出了醜惡的事,開槍打死了長角鹿母。
在這裡,真誠的含義除了道德力量以外,已經滲入了意志力量。真誠,成了兩種力量的匯合點,它不僅是衡量道德力量,而且也是衡量意志力量的尺度了。人的各種內在素質以及力量本來就沒有一個嚴格死板的界限,它們是互相混雜、滲透、影響、制約、轉化的。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到意志力量的重要性,失去了意志力量,道德力量也將削弱,正所謂"不進則退"。儘管如此,我認為仍然可以從這個角度去為道德力和意志力釐定一個分野:道德力主要表現為防止墮落、倒退;意志力主要表現為自強不息、進取。
推廣來說,真誠這個東西,是否可以作為一種衡量人的精神狀態的特定準繩呢?深度不同的真誠,是否標誌著人們內在的各種力量相互揉合後而達到的高低不同的境界呢?這些力量,可以簡單地概括為三種:智慧力量,道德力量,意志力量。當我們只是從人的內心或動機的角度去考察真誠時,真誠主要與道德力量和意志力量有關,而當我們把真誠進一步推廣到人與人的關係,推廣到效果時,則需要加進智慧力的因素了。在加進智慧力的條件下,真誠就不僅與道德問題有關,而且也涉及到生命以及人性的進化問題了。只有這三種人格力量均衡而且強大的人,才能從較高的層次上表現出真誠,在精神上進入一種相對自由的境界,在人性的發展上達到較高的階梯。
真誠,當然也並是通常意義的"不撒謊"。通常意義的"不撒謊",往往只表現了一種低層次的道德力上的真誠,一種單純的動機。較高層次的真誠,當然也可以外在地表現為不撒謊,但由於環境條件的限制,也時常會發生一種目的和手段的分裂。
醫生在一定情況下對病人隱瞞病情,以控制病人情緒的波動,這無疑是必要的。在類似情況下撒謊,是出於一種更高的責任和動機。在雨果的《悲慘世界》中,當沙威追捕冉阿讓,以誠實著稱的散普麗斯姆姆為了掩護冉阿讓,"一連兩次,一句接著一句,毫不躊躇,直截了當地說著假話,把她自己忘了似的。"讀到這裡,讀者們只會讚歎她的泰然自若,誰會對她的"說謊"有半點譴責呢?
在《德伯家的苔絲》中,作家哈代為我們塑造了一個動人的女性形象,也同時提出了一個深刻的倫理學問題。純潔的農村姑娘苔絲,曾遭受欺侮而失去貞操,後來又遇見了克萊,並對他產生了真摯的愛情。但是由於怕失去克萊對他的愛,幾次要對他談出這段悲慘而又不易被諒解的經歷,話到嘴邊,又嘎然中止。如何來評價這種情況呢?能指責她不真誠嗎?如果孤立地看這種情況,完全可以說她具有欺騙行為,但是,如果我們讀完整部小說,就會產生另外一種感覺。
在苔絲終於向克萊吐露自己的隱痛之後,苔絲擔心的事情果然發生了,克萊離棄了她。這時候,苔絲表現出了怎樣虔誠而又深摯的追悔啊!從她那想以女性的委婉,日久天長地去轉變和軟化克萊的"冷酷的理性"的柔情,我們體會到一種溫馨的女性自我感;而她後來以出乎意料的行動,殺死那個曾侮辱她的惡少的勇敢,又使人震驚於她的愛情的強度和力度。正如小說中所形容,苔絲所表現的愛情是一種"濃厚而又奇特的愛情"。這種愛情,與克萊那種"真火少,虛光多"的愛情,形成了鮮明對照。直到苔絲被捕前,克萊才開始真正體會到苔絲深層的內在美。
他對苔絲說:"你困啦,親愛的?我覺得你正躺在祭壇上面。"
但也許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沒有深刻認識到,這個祭壇,其實就是純潔的祭壇。表面上不純潔,實際上卻具有難得的純潔和真誠,這就是苔絲的魅力和特點。我們說,苔絲在婚前沒有向克萊吐露隱痛,仍然是真誠的,這不光是她對克萊懷有真摯的愛情,更重要的是她後來的行為證實了這種愛情。
由此,我們可以進一步分析"撒謊"與真誠的關係。如果一個人自稱是出自善良動機而撒謊,我們只能判斷他可能具有,但並不肯定具有一定道德力量。只有當他把這種動機付諸實踐,並取得成功時,我們才可能確定他具有一定道德力量,並且具有完成某一件事的一定的智慧力量和意志力量。生活中也有著許多"好心做壞事"的情況,這種情況一般意味著這些"好人"的智慧力量的不足。但嚴格說來,並非一切"好心做壞事"的人在道德力量和意志力量上就無可挑剔。而正是由於"好心做壞事"的情況普遍存在,真誠的好心人才應事先更苛求自己。遺憾的是,這些情況也掩護了那些虛偽的人或為了某種私利以及暫時利益的人,使他們玷汙了真誠而不易被覺察,從而逃避輿論的譴責。他們也常因此而心安理得。
若請每個人深夜捫心自問,相信絕大多數的人都是不願意對人撒謊,欺騙別人和被別人欺騙的。但是,為什麼現實生活中卻常常事與願違:誰又不曾被人欺騙過?誰又不曾對人撒過謊(至少是有好動機的撒謊)?為什麼幾乎所有的人都罩著一層面紗?
這種情況,嚴格說來,應當歸入人與人的異化現象。 我們提倡真誠,從社會意義來看,就是要實現"人性復歸",就是要消除人與人之間的重重屏障,就是要直接表現和完全發揮人的價值。當然,這些目的的實現,首先取決於社會條件的成熟,但社會是由個人構成,真誠本身就意味著每個人都不能把責任推向他人,而應以自己的奮鬥來推進社會條件的成熟。
真誠,作為美好人性最基本的內涵,作為人的多種內在素質的匯合處,是否可以看成是改造我們的民族精神,提高我們人口質量的一個突破點呢?我們提倡真誠,也就是要每個人發揮自己的道德力量、意志力量、智慧力量。最通俗的說就是一不做壞事,二要做好事,三要講效果。
真誠,作為一種個人的道德力量和道德情感,它是具有那種品質的人對自己內心狀態的一種體驗和反省。真誠,它好比是人內心深處潛藏的火種,在平時,它只是靜悄悄地蘊含著,然而,在黑暗、空虛、彷徨的時刻,在遭受巨大打擊痛苦的時刻,它卻會情不自禁地猛烈燃燒起來,給人以勇氣、力量和光明,使人不畏逆境,勇往直前。
雖然,它有時也會偶然在無意中焚燬了他(她)的生命。正如我們後面所提到的馬丁一樣。
赫爾岑說:
"生命的每一瞬間都是美好的,只要它忠誠於自己的良心。"
也許,並不能肯定每一個真誠的人都能在最後找到歸宿,死而瞑目,但他至少卻是問心無愧的,並且或多或少地對他的時代和環境有所貢獻和益處。用《約翰·克利斯朵夫》中的話來說,這就是:"只為信仰,不為成功。"(指追求真善美不是為了虛榮,而是為了內心真摯的嚮往)並不是說就不需要成功,相反,真誠的人應該力求成功。
二、馬丁·伊登之死
《馬丁·伊登》是一部自傳體小說,在一定意義和一定程度上,是作者自己命運的預言。幾年之後,傑克·倫敦也走到了馬丁·伊登的結局。也許這正是這部小說具有感人至深的真實性的原因之一。
很少有其他小說,能以那樣氣勢磅礴的話勢,色調濃烈的詞彙,栩栩如生地活畫出一個人的生命過程,以及他的全面的給人以"立體感"的精神活動。這正是《馬丁·伊登》的特色,正是小說藝術上值得讚賞的地方。(這一特色,主要表現在小說的前半部分。)
小說一開始,就揭示了馬丁·伊登出類拔萃的地方,這就是他那強烈敏銳的感受力(敏感度)。正是由於這個主要的特點,使他的生命具有暴風驟雨的規模和大江奔騰的氣魄。
感受力,這是主觀世界通向外界的第一道關口,外界的一切刺激都要透過它達到我們的心靈。它是生命素質中最原始的東西。人們的千差萬別,首先在感受力的指向性、強度、深度、廣度上表現出來。感受力,在一定意義上,甚至可以作為衡量一個人生命力強弱的重要標誌。
小說的開頭有這樣一段話:
"他這個肌肉發達的身子裡,遍佈著直打哆嗦、感覺敏銳的神經。哪怕外界對他知覺輕微的一碰,他的思想、感覺和感情就會像明火不定的火焰似的飛舞、搖曳起來。"
這段話,簡直使人活生生地感覺到馬丁旺盛的生命力。隨著小說的進展,我們的注意力也必須高度集中和緊張,才能如臨其境,跟隨馬丁浮想聯翩。
有句話說:"每個人都是一個小世界。"--這句話說得很巧妙,很富有哲理。但是,這個"小",卻只能是大家都相對宇宙而言。實際上,人們的內心世界具有各式各樣的差別。只有像馬丁這樣的精神巨靈,他的內心才是一塊可以產生累累果實的園地。但是,在馬丁未遇到羅絲之前,他的生命卻僅是一片未開墾的、廣闊的處女地。或者說,在未遇到羅絲之前,他的生命只是表現為一種潛在的可塑性。正是由於這種可塑性,使馬丁的名字和羅絲的名字不可分割地聯絡在一起。正是由於對這種可塑性的思索。我們又可以進一步探究愛情的真諦,體會人生的意義。
看這段話:
"他整個童年時期和青年時期都被一種曖昧、不安的情緒所困擾著;他從來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可是他一直在夢想追求著什麼,直到他碰到羅絲才有了著落。如今他的不安情緒變得又劇烈又痛苦,他終於明白,清楚而又肯定地明白,他必須獲得的正是美、智慧跟愛情。"
馬丁那種"曖昧不安的情緒",正是生命力旺盛者所特有的東西。這種在內心蓄之既久的對於愛的渴求,當他遇到具有"超凡脫俗"的美的羅絲的時候,就正好以火山爆發般的力量表現出來。
他對羅絲一見鍾情。那時在他的眼中,羅絲成了"天仙"、"女神",成了"美、智慧跟愛情"的化身。這固然是由於他將羅絲理想化、偶像化了,但在羅絲身上,畢竟也體現了一種人類精神文明的美,這是他以前在下層生活中所缺少和陌生的東西。
好比一股清新的春風,刮進了他粗獷的生之荒原,驅散了騷亂和動盪的烏雲,帶來了溫暖、燦爛的陽光,羅絲啟發了他,激發了他對精神生活的追求,使他充滿了煥然一新的人生的希望與光明。
於是,一方面為了配得上羅絲,更重要的是出於被羅絲所喚醒了的熱愛美好、高尚的東西的天性,他開始了艱苦卓越的奮鬥,開始了史詩般的生活歷程。
"最狂熱的戀人願為一吻而死。"詩人的精神的名句在馬丁的心中油然而生地重現著,如醉如痴地憧憬著,如火如荼地燃燒著,儼然變成了他自己的血肉。這種情緒的高揚,正是上帝對那些痴男怨女們特異的恩賜。只有真正地體驗到這種境界的人,才會領悟到這個道理:"愛情是生命的昇華,人生的絕頂。"
從馬丁身上,不是正可以看到這種最強烈、最濃厚的愛情,以及這種愛情對於人的理想的激發嗎?
由於對羅絲的愛情,他發生了一場驚心動魄的自我變革,他探索著外部世界,他發掘著內心世界,他"在精神生活中一級級地向上爬",實現了不可思議的飛躍。同時,在地位與事業上,他也從一個普通水手變成了一個出色的藝術家。
所謂生命的可塑性的主要含義就在這裡:人的生命是多方面的、未定的、有選擇餘地的。各種遭遇對人生都有影響,而對人生影響最大的,則是愛情的遭遇。
不難想像,假如他沒有遇到羅絲或像羅絲那樣的女性,而一直矇昧地在他舊有的圈子裡東碰西撞,會是怎樣?
"他一輩子老是渴求著愛。他的本性渴望著愛。這是他生來具有的慾望。然而他始終得到愛,只落得把自己弄得冷酷無情。"
這是他未遇到羅絲前的情況。毫無疑問,如果沒有遇到羅絲,他只會繼續過他那種混混沌沌,把人類最美好的感情壓抑著,以至最後死滅,把它帶進墳墓裡去的冷酷無情的生活。只是當他遇到羅絲之後,他才解放和發揮了他的真實的自我,表現了他的全部的生命力。
一個完整的人,只有當他心靈中最神奇奧妙的愛的心絃被撥動,發出共鳴和音響的時候,我們才可以看到他真正的、整合的、雄厚的力量以及豐滿的、全部的人性。
正是由於這根愛的主弦的帶動,馬丁身上其他所有的絃索才都因受到影響而活躍起來,使他的生命奏出了音響豐富、色彩絢麗的和聲。
在知識的天地間,他縱橫馳騁,達到了那些客廳中的教授們所未及的高度和廣度;在藝術大海里,他揚帆遠航,探取了光彩奪目的文學珍寶。由於對羅絲的發現,由於對羅絲的愛,他發現了自己,發現了自己與眾不同的資質,得天獨厚的"不平凡的腦力",他"不禁心醉神迷,覺得自己什麼都幹得成。"……但是,也正是由於如此,他走上了由羅絲所促成的,但越來越離羅絲遠去的道路。他越來越清楚地感到:羅絲並不愛他,而他也並不愛羅絲。--他以前愛的只是用自己的理想美化了的羅絲的形象,而羅絲,愛的則主要是他的名聲,而非他自己!當他真正地認識了自己的時候,他同時也認識了羅絲,看清了他與羅絲之間的無情的鴻溝。--他的作品是早就寫出來了,為什麼那時羅絲卻不答應他呢?"早就完工的作品"這鐵一般的事實使他迷惑,使他的精神失去了平衡。
好像是一個在高山上攀登得太快太猛的人,當他充滿了信心一下子衝到山頂上,卻出乎意料地發現那裡原來是寸草不生的,於是在精疲力盡之下還來不及剎足、喘息,就從那希望的峰頂,跌入了失望的深淵。 正當他名聲赫赫,轟動整個文學界,黃金萬兩,滾滾而來之時,他竟然拋棄了一切,身不由主地投海自殺了。
"一剎那,他還知道,下一剎那,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他死了!大海茫茫,黑夜沉沉……在這莊嚴肅穆的悲劇氣氛中,使讀者的心隨著一種深沉的節奏搏動著。他的死具有那樣一種迴轉九腸的魅力,使人久久不能忘懷,情不自禁地思索那古老的宇宙人生之謎。
他死了,他是那麼匆匆忙忙地就和這個世界告辭了。他的生命是那樣短暫,但是,一萬個苟活者的生命也不能與之相比。
他的死,是對那個金錢萬能、虛偽醜惡的社會的蔑視和抗議,是對自己真摯的靈魂不能與之和解的一切的否定。在那種絕非"合乎人的本性的關係"的社會里,一個人越是有精神力量,才越能在愛情上表現出"人類純粹的感情"。
他的死,正是由於他的真誠,是他生命的自然演進。他不可能欺騙自己,苟且偷生。他的不可逃遁的悲劇,暗含在他的天性中,發自於他對生命的理解。
生命最大的意義之一就在於愛(具有極深刻含義的愛)。完整的生命必須包括得到完美的愛;趨向完美的愛必然能促使實現完整的生命。在嚴格的意義上,脫離了愛情的一切活動、一切奮鬥和事業,都是沒有意義的。我們對真善美的追求需要有愛的心靈來體會、共享。用《約翰·克利斯朵夫》中安多納德的話來說就是:
"倘使一個人不能用所愛者的眼睛去看,美麗的東西有什麼意思?美,甚至於歡樂,有什麼意思,倘使不能在別的一顆心中去體味它們的話?"
真正有愛的心靈就像鏡子,反映著人們心靈的愛,使人們感到自己的價值,並激發人們去創造。我相信,那種在精神上渴求徹底瞭解,在心靈上需要最深處共鳴的人,並不只是一種特殊的典型,而是表現了一種人性發展的共同方向。從這個角度來看,馬丁愛的悲劇,是深值得同情的。
小說從羅絲口中介紹的那位靠勤儉起家的苦行僧勃特勒先生,正是作者用來與馬丁作對照的。勃特勒的奮鬥,正如馬丁所批評:"……似乎有點什麼東西跟他自己對美和生活的看法格格不入。他在勃特勒先生的節儉而刻苦的生活裡找不到恰當的動機。要是他為了愛一個女人,或者為了追求美才這麼做,他就不會弄不明白了。一個最狂熱的戀人會為了一吻什麼都肯幹,可是就不會為了三萬金元幹一年。"
在現實生活中,勃特勒先生正是那種人性有缺陷的人(或者說被異化了的人)的典型。
而對於馬丁來說,"他發現自己愛美勝過愛名,還發現自己所以希望成名,主要還是為了羅絲。"
"愛情是人類所能達到的最高目的,愛情是不可置疑的,必須看作人生的最高獎賞。"
這是他的愛情觀,也是他的人生觀。
真正而徹底的愛必須摒棄一切外在的東西,而純粹地建立在物件自身的基礎上。而這需要生命的高度共鳴與理解。馬丁的死,正是由於他得不到這樣的愛。無論是羅絲還是麗茜,都不能理解他。而能夠理解他的勃力森登又和他永別了,使他連暫時可以聊以自慰的友誼也得不到。
可憐的馬丁,他有太多太多的愛情不知向誰傾注!他有太豐富太美好的思想找不到人分享!在這樣的境遇之中,他似乎只有死才是自然的出路了。
然而,只有死才是唯一的出路嗎?在這裡可以明顯地看到馬丁的侷限,首先是智慧力量上的侷限。
馬丁的死,無可非議是勇敢而美麗的。但是,他的死是否說明他的生命力還沒有達到理想的強大?或者說,他沒有以強大的理智進行反思自省,從失望中超脫出來,因而,他也沒有能夠以更旺盛的熱情與精力重新尋找一位理想的她。如果說馬丁的死是由於他愛得太深沉了,他把整個身心的愛都灌注到了羅絲身上,這不過是說,他把自己身上的美好的東西,全都異化到了羅絲身上了而已。也就是說,他對自己還是不應有失望的。
還應當看到,完美無缺的人是不存在的,如我們抱著希求完美的先入之見來追求具體的愛,就必然徹底失望。我感到,作者為了完成馬丁的結局,在小說的後半部對羅絲有所醜化,應當說,照小說的前半部看來,羅絲已算一位相當難得的女性了,在邏輯上不會引起馬丁那樣巨大的失望。
正因為人都是有缺點的,唯一的解脫在於尋求能夠不斷進步,永遠向真善美接近的人。--這樣的人是肯定存在的。
假如由於命運乖戾,將人們分佈得可惡的不均勻不合理,使求愛者連這樣的人也得不到,也沒有什麼理由去死。馬丁的死,主要也並不是他在理智上認識到活著沒有意義,而是他在特定條件下,感情自然演進的結果。換句話說,死與生不只是純理智和邏輯的問題,而且還是生命力本身的問題。生命力的存在是先於和高於一切認識的。
另外,還可不可以這樣去想呢?愛的意義重點是它的主動方面,在於生命力的向外輻射,在愛的被動方面,在愛的回報上,並不強求同樣的質量。也就是說,應該讓生命更多地表現在"事業"上,即昇華了的、對人類的愛上,而不是苛求具體的愛。從這個角度還可以更深刻地分析馬丁·伊登的侷限性,他對愛的理解是有"深度"的,但似乎還缺乏"高度"或者說"廣度"。這種缺乏又影響了他的道德力量,使他難以達到更高的真誠的層次。在一定意義上,他走進了"超人"哲學的死衚衕。當他走到極端之時,他也就陷入了絕望。此時他原有的人道主義精神也向悲觀主義的方面轉化。人性的各部分應平衡發展,個體發展的意義也不在於遠離人類的平均水平。人當然應力求進化,但進化到一定程度,就應當把自己的生命力的重點集中在"類"的提高之上了。理想再崇高,也不應脫離自己的基礎。生命力再強大,也不能站到人類的對立面來表達。也許有"天才"、"超人"或"貴族"型別的人,認他自己為道德價值以及一切價值的仲裁者。他們有一種精神力量向整個人類的文明挑戰,獨自默然地與宇宙歷史直接對話,他們可以是"真誠"的。然而,至誠的人是不會脫離人道主義的行為理想的,他們最多隻是在偶然的遐想中偏離人道主義。
我想,愛的問題,也許是人類精神現象中最複雜、最深奧、最不可窮盡的。"愛"這種情感的越來越豐富和複雜,充分地體現了人類精神進化的無限性。
在20世紀的今天,愛情早已進化為人類最重要的生活內容之一,愛情在人性的實現和發展中佔有極為重要的地位,她越來越多地貫穿在人類的各個需求層次中。對相當部分人而言,精神生活上愛情留出了多少地盤,其餘的人生問題才能插進去多少。如果說某人比一般人需要更多地在事業上尋求慰藉,這往往表明他的愛情不夠圓滿。成功的愛情應做到:既滿足人們較低層次的需求,又能滿足(或有助於實現)較高層次的需求。最成功的愛情應該是人的多層次需要滿足的整合。
由於各種原因,能夠獲得成功愛情的人畢竟是少數,但不管怎樣,一個超越了馬丁悲劇的人,是能夠達到一種置生死於度外的自由的境界的。他們能在某種程度上對生活的內容進行自我調節,而避免生命成為一個侷限的封閉體系,使自我不斷髮展,使生命力連續發揮。這樣的人能經受住任何人生的遭遇和不幸,不會被任何外來的打擊所擊敗。
好比是一團熊熊的火焰,狂風吹不熄,暴雨撲不滅,而註定燃燒到最後一刻。真正地能做到這一點,就不僅要在人生觀上有一種獻身精神,而需要在世界觀上達到一種洞察秋毫的高度,和對事業認識的透徹的深度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