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介凡夫俗子，走著走著，就走了；走了走了，就被忘卻了。

在《尋夢環遊記》裡說，一個人有兩次死亡，一次是生命的死亡，一次是被徹底遺忘。

當沒有人記起的時候，才是一個人最終的死亡。

電影裡那個亡靈在吊床上灰飛煙滅時，我潸然淚下。

幸好，我們的記憶能對抗死亡。只要我們記得，他們便活著。

想起我的阿公了。

我見過我的阿公，僅一次，在夢裡。。

那個夢一直清晰地記得， 因為我講過給父親聽。

那是高三的時候，還是上大學了？我現在使勁兒地想啊想。可能是上大學了吧？大學有一段時間特別喜歡豐子愷的漫畫，對他畫中那個穿長衫的人物印象深刻。我夢見一個身材高大、穿著長衫的人，在我們家大門前，帶著幾個小孩在玩。夢中覺得那個人就是我的阿公。

父親說：“阿公是身材高大，但是一輩子沒穿過長衫，因為窮，連長褲都只是到小腿。”

我認為阿公身上最關鍵的標籤是貧窮、隱忍、善良、勤勞。

阿公身材高大，力氣也大。他能做的，只有出賣他的力氣。

比如，託木去陽春。扛著粗大的木材，翻過幾座大山，掙到一點點兒小錢，養家餬口。父親說，有一次，他隨阿公託木去陽春，阿公扛的木又粗又大又長，而父親，他扛一小截，還要阿公還不時伸手幫一把。就一次，給父親留下深刻的印象，也給了他深遠的影響。父親說，他當時想：“老竇這麼高大，力氣這麼大，能託這麼大碌的木，都這麼窮，而我，又瘦又小，如果要託木，那就死定了。”還好，父親沒有重複他父親的人生。

有一件事情父親說過多遍。有一個人，應該是阿公的叔伯輩，貪汙了族裡的錢，族裡一大群人集中七嘴八舌地議這件事的時候，那個人使勁兒為自己辯護。阿公說了一句：“xx叔，食得鹹魚抵得頸渴。”那個人一聽，掄起水煙筒就狠狠地打了我阿公幾下，阿公默不作聲，更沒有反抗。那時候父親大概七歲，他抱著一歲的弟弟，在一旁看著，他想：如果 是我，一定跟他打起來。

父親說，他們兄弟跟鄰家孩子吵架、打架，即便他們被欺負，阿公也是罵他們，甚至不由分說就揍他們一頓，從來不會安慰他們，更不會幫他們討回公道。可父親自小性格剛烈、寧折不屈，我的叔父也是很有個性，很耿直。面對這樣的家庭，這樣的父親，他們可能在心裡一遍遍地告訴自己：“我不能這樣，我不能這樣！”於是，形成了他們和父輩完全不同的性格，完全不同的人生。

父親高小畢業後，以優異的成績考上羅定師範，但家貧無以繼續學業，阿公就央求族裡父兄予以支援，父兄頭兒認為父親是難得的人才，會有出頭之日的，所以族裡支援父親遠赴羅定求學。

但一個學期還沒有結束，阿公就去世了，父親也就只能輟學了。

阿公是在挑米去羅定給我父親回來後病倒的，一病不起，在1942年的冬天走的。

不知阿公享年幾何。

有一天，在上班路上等綠燈的時候，我旁邊是一個六十來歲的男人，開摩托帶著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小女孩正吱吱喳喳地說著什麼。我想那他們應該是爺孫吧？突然間，我也想我的阿公了。那小女孩跟她的爺爺是那麼親熱，距離是那麼近，而我身上也有著我阿公的血脈，但距離卻是那麼遙遠，遠到想象不出他的形象，見過他，也只是在夢裡。

阿公名叫劉士堅。我用拼音輸入法輸入liushijian的時候，直接出來的漢字是“留時間”，可我知道，時間是留不住的，而時間裡的一切，都留在時間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