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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客的父親

● 津子圍

先父過世以前,他是母親的敵人。

在母親的世界裡,父親既是她的假想敵也是她真正的鬥爭物件。幾十年來,她投放了幾乎所有的情感、智慧和精力跟父親對決,嬉笑怒罵,恩恩怨怨,曠日持久的戰爭一直持續到父親去世。

父親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也許在每個親朋好友那裡有著不同的答案。小時候,母親時不時跟我和妹妹嘮叨和埋怨父親,在我們的印象中形成了一個“不管家、不關心母親和孩子”的父親形象。事實上,我們和父親相處的時間的確很少,他總在外面忙工作,三天兩頭出差,經常在我們入睡的時候他才回家。母親對父親說,我看全世界就你最忙了,少了你地球不轉了嗎?這個時候,父親的表情冷峻而緘默。

父親年輕的時候很積極,他沒當過大官,手裡卻握過實權。那些年家裡的經濟條件很差,我正在拼命地長個子,一個月16斤的供應糧根本不夠吃,母親找父親的手下私自買了一袋玉米麵,父親知道後和母親大吵起來,父親說:“你是落後分子,你思想意識有問題,你給我寫檢查!”母親在燈下望著我和妹妹惶恐的眼睛,她十分傷心地抽泣。

父親平時話少,性格還算溫和,可喝了酒的父親就變成了另一個人。為了和領導階級——工人打成一片,父親用二大碗和工友喝酒,酩酊大醉後被人攙扶回家,因為喝酒他吐出了苦膽汁兒,也休克過掛過吊瓶。母親也奇怪,偏偏在父親喝醉的時候嘮叨他,把他嘮叨煩了,醬紅著臉的父親像一頭暴怒的獅子,舞動著拳頭對母親吼叫。母親當然委屈,她認為父親喝醉了她有理由生氣,而嘮叨的內容也多半是為父親身體健康著想,自然無法控制情緒,於是,兩人短兵相接,拳腳相加。母親雖然打不過父親,卻也給父親的臉上、胳膊上留下抓痕,第二天父親被撓破的痕跡顏色變深了,他上班前總要掩飾一番。母親說她永遠都不原諒打他的父親。

母親和父親苦鬥的若干年裡,母親的內心是恐懼的,她總覺得父親在外面有了女人,而她想象的女人飄忽不定,一陣子是容貌美麗的狐仙,一陣子是齜牙咧嘴的妖怪。那幾年,只要父親和異性單獨在一起都會引起母親的懷疑,母親多疑必然會增加父親和母親口角的次數和頻率。而那一個時期,我的耳朵被母親反覆灌滿,腦子裡形成了後媽“兇殘”、“沒人性”的形象,自然會站在母親的一個陣營裡,對父親進行監視和監督。一天,我看到父親和單位的馮阿姨在一起談話,說話過程中,站在父親對面的馮阿姨還熱情地在父親的肩頭檢了一絲頭髮,扔掉了。父親顯得很緊張的樣子,四下瞅了瞅,瞅見了我。隨即,父親帶我去了商店,買了5毛錢的高粱飴糖。父親叮囑我,不讓我把看到的告訴母親。糖吃完了,父親的叮囑就失效了,母親終於抓住了父親外面有女人的“憑據”。這個“憑據”也是母親幾十年處心積慮地苦惱、懷疑、探究的最有說服力的一個個案,按母親的說法,父親肯定有問題,如果父親沒問題為什麼用糖堵我的嘴,為什麼不讓我把看到的情況講出來?

母親把自己的整個身心都放在家裡,而父親的心卻不在家裡久駐,他的心屬於外面的世界,這一點母親覺得不公平,也難以理解父親。“百日生產大會戰”時,父親常常不回家,回到家裡也是倒頭便睡,夢話說的都是會戰的事兒。妹妹出麻疹,母親嚇壞了,帶著妹妹去工地找父親,父親火了,他說我嚴厲地告戒你……以後,不准你拽我的後腿!母親對我和妹妹說,想起你爸爸當時那副嘴臉,我八輩子都不原諒他。

母親這一頭省吃儉用,父親那一頭卻大手大腳,一出差就借一些錢,回來也不知道及時報銷,以至他退休後,仍有人找上門來討債,他究竟借了多少錢誰也不知道,不知道比知道了還可怕,父親外面的世界是模糊的,母親跟著擔心受怕,全家人的心情也順當不了。

父親老了,我卻到了忙碌的年齡,我們見面的時間也越來越少。父親病了,腦血栓後遺症令父親一側身子僵硬。由於我一個月沒去看探望他,下雪那天,他突然出現在我家的門口,見他拖著殘腿吃力地上樓,我又心疼又不滿,責備他說,有什麼事你告訴我一聲就行了,何必跑來呢?父親說沒事,只是溜達溜達。……父親就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我在急著趕一個單位的材料,他就在那裡一聲不響地坐著,坐了2個多小時。

父親離開了。父親離開後母親也變了一個人,她變得憂鬱而沉默,彷彿沒有了“敵人”,她只能自己孤獨地、沒有目標地到處行軍。父親和我都是不善於表達感情的人,心裡對你再好也不說在嘴上,記憶裡父親從沒說過愛我們、哪怕是類似的話。他去世五年後的一個早晨,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淚流滿面,彷彿自己回到小時候的那個早晨,父親用的冰涼的大手來掀我的被子,那時的父親年輕健壯,他大聲喊道:“兒子起床了,太陽都照屁股了!”……我開始在屋子裡尋找父親留下的記憶,可惜,他留下的痕跡少得可憐。

家人聚會的時候,母親也會提起以前的往事,不過,這個時候的母親公正平和了很多。說一說,母親淚眼望天,喃喃著:這個死老鬼,他就像這個世界的客人,怎麼只剩下一道影子了呢!

作者簡介

津子圍,當代作家。出版《收穫季》《口袋裡的美國》等長、中、短篇小說600餘萬字。收入中國年度小說選、年度小說經典、全球華語小說大系及中國小說排行榜等。獲《小說選刊》中篇小說獎、中國作家大紅鷹獎、小小說金麻雀獎、曹雪芹長篇小說提名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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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評論
  • 女子結婚三年被打四次,丈夫一次比一次狠,這次更是骨裂三根
  • 不成為母親,不知道原來是這樣的承重,她有些思念母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