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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總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折磨著我,或者是三件,這三件看似完全相同的事情,卻好像又不是一件事情。在這三件以殺死趙國為最終目標的事情裡,相同的地方是攻擊的物件:趙國。不同的是,有那麼一段時間我又不想殺死趙國了,這很奇怪,我覺得殺死趙國沒有什麼意思,或者說,就算趙國真的死了也不能讓我快樂起來。

有一天他們說,趙國出來了,你不是很想殺死他嗎?現在機會來了。他們跟我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神都怪怪的,好像我是個膽小鬼或者言而無信的人似的。我看看他們又看看眼前的空酒瓶。我說,是!我一直想殺死他,就連做夢我也沒有停止這種想法。但是,現在我卻一點兒也不想了,我覺得殺死他很沒有意思。我之所以不再想著去殺死趙國是有理由的,也可能是我覺得趙國已經不配讓我去弄死他了。於是,我沉默了片刻,然後抬起頭,抬頭是件既容易又困難的事情,完全取決於人的心情。心情好的時候,頭就很容易抬起來,而且可以抬得很高,反過來,心情低落的那一刻,頭就有千斤重了。頭重的原因很明瞭:他們的目光太過於沉重和隱晦。不過,我還是抬起頭看每一個人,每個人此刻的表情幾乎都是複雜難言的,或者又是非常簡單的。這種複雜與簡單同時存在,像在刻意表演一個相同的意思:孬種!

在這種情況下,我只好抬起了頭。我看了看身邊的每一個人,然後一字一句地說:好吧!我要殺死那個趙國,否則我就不是人!他們立刻一怔,接著都收斂了那種怪異的目光,異口同聲地喊,好樣的。接著,我們又開始撞杯暢飲,在這之前我們已經喝了大約兩個鐘頭。現在,我們又重新開始了,彷彿我們因為某個分歧擱淺了正酣的酒局,所以現在一切又重新開始。我們七個人喝下了六瓶半酒,45度的老白乾。他們說老白乾真他媽的過癮呀。我也這麼說,事實上我喝得並不多,至少我是他們中喝得最少的那一個,也許我只喝了四兩或半斤的樣子。可這已經夠了,半斤酒就足夠讓我神志恍惚、思緒混亂。這樣的酒跟酒精又有什麼兩樣呢?喝了就會上頭,腦子一熱膽子也就跟著壯了起來。你們看到了,我本來是不想殺什麼人的,可現在的情況是:我想殺人。最好立刻就能見到趙國。

我問他們,他在哪裡?

這會兒該他們沉默了。

我又說,你們告訴我那狗日的現在在什麼地方?!

他們終於回過神,大概我說話的聲音太響了。他們面面相覷,隨後有人衝我伸出大拇指說:有種!這才像個男人。

於是,我仰起脖子喝下了瓶中最後的白酒,酒穿過我的喉嚨和胸膛時發出一種非常奇怪的聲響,哧溜哧溜的,好像我的喉嚨或者胃是一片乾涸的土地,就等著這種滋潤。他們也都像我那樣仰脖灌下暴烈的燒酒,唯一不同的地方是,我喝完後摔碎了酒瓶。我不想再多說一句話了,只有行動能表達我的意思。

我被他們前後簇擁著。簇擁著我的他們開始七嘴八舌,畢竟我喝得不是最多的,所以保持著眾人皆醉惟我獨醒的臨界狀態,我知道,這個晚上我的目的不是喝醉,而是殺人,去殺死一個我一直想殺死的人,雖然我知道我現在並不怎麼想去殺死這個人了。可他們就不同了,他們是我的朋友,是稱兄道弟的哥們,他們希望我能在這個夜晚做些事情,而且讓他們親眼看見,這樣,我才能繼續和他們在一起,然後共同迎來下一次勝利的聚會。

我一直認為酒是有用的,要不老祖宗不會吃飽了沒事幹把好端端的糧食弄成這個樣子!我知道我越來越喜歡酒了,酒讓我半醉半醒,懵懵懂懂,有時甚至讓我感到無比快樂。很久以來我都靠酒來安慰自己,酒能將我曾擁有的一切從過去時光的罅隙裡奪回來或者徹底遺忘。我知道我並不仇恨某個人,甚至包括那時我日夜想殺死的趙國。我並不恨他,我就是想弄死他以證實些什麼,或者乾脆是為了永遠不再見到這個人。幸好,這個社會還有一些所謂的報應和輪迴,在我最不想見到趙國的時候,他就被提溜進去了。活該!這傢伙天生是要吃些苦頭的,這大概可以稱作咎由自取吧。

趙國給我的總體印象是:古板而又陰鬱,這傢伙的臉近似於生鐵或陳舊的冷兵器。我時常這樣想,像趙國這樣的人怎麼會有那麼一個令我著迷的妹妹呢?

他們是我的朋友,自然會盡可能成全我的。我和蔚蘭第一次見面那天,她指著我那些朋友說他們看起來不像是好人。我明白她的指桑罵槐,她是說我也不像什麼好東西。這我並不生氣,我知道自己不是什麼好人,可也算不上絕對的壞人。所以,我一點也不氣餒,相反,我厚著臉皮對她說,男人不壞女人不愛!說完這句欠考慮的話的後果是,蔚蘭沒笑,她的表情變得有點死板,反手給了我一個耳光。她說,小流氓,滾遠點。說完,她就轉身頭也不回地走開了。我覺得很丟人,臉皮火燒火燎的,我敢保證,我還是第一次被一個小黃毛丫頭給訓了,這滋味很像你正無比甜蜜地嚼著一顆奶糖,卻很突兀地從中嚐出一塊堅硬的石頭,狠狠地傷害了你滿以為銳利的牙齒和不錯的胃口。

這時,他們相繼從遠處圍過來,問情況怎麼樣。我耷拉著腦袋說,什麼怎麼樣?不怎麼樣,你們究竟想知道些什麼?說完,我也像蔚蘭那樣掉頭走開。在滾燙的熱浪與恥辱洗漫身體的同時,我只能避開他們的目光,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看清那一幕,反正她令我異常難堪。

很快,我知道我之所以痴迷這個第一次見面就賞賜給我一記耳光的女孩,也許就是因為那個力度有限的耳光。它帶著女孩的某種特別的氣息一同沾在我的臉上,我的臉就浮現出從來沒有過的顏色。但我喜歡這種顏色,它接近於真實的自己。

我作為一個男人的異性體驗完全是從蔚蘭開始的,我不能將她確切地稱之為初戀,那多少有點矯情,但我知道我的確喜歡上了她,這跟她扇我一個耳光也許並沒有直接關係。

還是說說趙國吧。

我一直對趙國能有一個像蔚蘭那樣的妹妹感到吃驚,換句話說,我覺得蔚蘭怎麼會有像趙國那樣古怪而又愚蠢的哥哥呢!這是個令人費解的問題,說它是個問題主要在於我打骨子裡討厭趙國,而又打骨子裡喜歡蔚蘭。

當然,我不能真正地迴避他們,事實上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回避某個人。他們對我很好,我也需要他們,雖不能說有難同當,有福同享,但也是形影不離,臭趣相投的。我和他們在高二年級有一個很狂的名號,大家管我們叫“狼群”(因為我們曾在一次全校的文藝匯演中合唱過齊秦的歌曲)。我喜歡這個名字,尤其當我和他們在夜色中潛行時,我的耳邊時常響起一種“嗖嗖”的聲音,這聲音冷靜、乾脆,無所畏懼又無所牽掛。他們管我叫老四,他們說,老四你是不是喜歡上蔚蘭了?我一驚,我不想當著他們的面承認這個事實,但我的臉色和嘴巴同時做出了背叛,它們最瞭解我,我又有什麼能瞞住它們呢?我不說話。他們就七手八腳地簇擁著我,說這事情全包在他們身上了。所以,便有了上面那場很唐突而且極其失敗的約會。

約會失敗給我的打擊很大,我覺得自己身上也許真的貼有一張標籤,蔚蘭一眼就能看出來,或者能清晰地感覺到。我覺得一個人一旦被別人在後背或身體的某個部位貼上那麼一張標籤,就太糟了,因為你從此只能是“此”而不能再是“彼”或別的什麼東西。在這以前我並沒有感覺到這份嚴峻,我甚至認為這種被別人指認的感覺很好,我是狼群裡的老四,我們誰也不怕。學校曾經發生過一次鬥毆事件,那還是不久前的事,原因是不同年級的兩個班在一起上體育課,為了爭到那隻唯一的足球發生了口角,結果是我們耍小聰明搶到了球。我們佔了上風,高三的只好讓給了我們,可放學後我們被那個班的幾個男生堵截,他們號稱要給我們一點顏色看看,否則我們真不知道馬王爺是有三隻眼的。那時候我們正鬼哭狼嗥憋著嗓子吼《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我們的嗓子都很沙啞,我們發出的聲音有些摧枯拉朽。路旁飄舞著乾癟的樹葉,滋啦滋啦地划著地面和無處不在的空氣。我們彼此摟抱在一起,肩膀貼著肩膀,任由狂風亂舞塵埃漫天。我們都有一種強烈而又自以為是的快感——我們是真正的西部牛仔,是流浪歌手,是狼,是一群目空一切的自大狂。這時,另一個班的男生們出現了,這些人來勢兇猛,個個表現出某種深沉的仇恨與傲慢。我們的歌聲就這樣戛然而止。我記得我們當時正唱到那句“報以兩聲長嘯”,那些男生就牛逼哄哄地矗立在我們的面前。我們只好停止歌唱,但是我們都沒有想起那句歌盡而亡的詩句,大概我們並不具備詩人氣質。

這次鬥毆實際上經過了三個回合:對峙、狂追不捨和群鬥。對方有個傢伙很是囂張,後來才得知他就是趙國。

趙國的囂張在於他是個心狠手辣的傢伙,他率先出手打破了我們當中一個人的鼻子,只一拳,血就像桃花一下子噴湧而出。我們明白事態的嚴重性,課堂上我們也許可以用一些小伎倆得到那隻足球,可課後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簡直有天壤之別。流血的鼻子讓我們懂得了一個真理——關鍵時候槍桿子說話或者說拳頭面前論好漢。於是,我們初次領教了被人毆打的滋味,這和我們不知天高地厚做北方的狼的意願完全是兩碼事。那天我們沒有占上任何便宜,因為對方是有備而來的,且個個人高馬大、不擇手段,這致使我們幾乎每個人都不同程度地掛了彩。我險些被打掉一顆門牙,那顆牙一直在我的嘴裡沒有意義地晃悠著,有好幾次我都想把它揪下來,可我還是忍住了。他們說如果真的掉了以後就不會再長了。於是,我聽見我和他們共同發出了一聲比狼還要淒厲的叫聲。

狗日的,我要殺了你!

對,這就是我和他們在這一年裡突然十分迫切地想要做的事情,殺死趙國,以報一箭之仇。我們也許並不能完全確定是不是想殺人,甚至根本弄不清到底怎樣才能殺死一個人。反正,我們就是那樣淒厲長嘯著並眼看著我們的敵人獲勝而歸。而我們,真正淪為了一群遭受獵人圍攻的狼仔,我們個個遍體鱗傷,血和疼痛從我們身體的各個部位無可名狀地湧來,然後被西北風凜冽地吹拂著,傷勢變得更加嚴重。風中還有大量的塵沙,它們飛落在我們的眼睛裡,我們都沒有流淚,忍著痛在風中彳亍。

我們準備復仇,為復仇設計各種可行的方案。而就在我們成天逡巡在校園外面等待時機的時候,蔚蘭出現在我們的視線當中,她像一隻美麗活潑的小鹿,“得得”地從我們眼前跑過去,留下一串輕盈的腳步。當然這只是我的個人感覺,也許她的出現更符合一個完美陰謀的邏輯,誰知道呢。所以,他們才提醒我,喂!老四別發呆了,小鹿已經走遠嘍!

接下來的許多天裡,我總會無意間看到那隻令人心悸的小鹿在校園的每個角落出現,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好像這之前學校里根本沒有這個人似的,又好像她就是從天而降的林妹妹。我每天課間和放學後都守候在某個角落等待她的出現,我知道自己正如站在地平線上期待黎明到來的一棵並不壯大的樹。這也很有意思,我知道她會出現可又無法預見她到來的準確時間。所以,我就變得魂不守舍。實際上我的行動也僅限於遠遠地看上她一眼,除此以外,我還能做些什麼呢?況且,我和他們還有更要緊的事情要做,我們是一個群體,我們信仰一榮俱榮、一損皆損的群體觀念,用一些非常生動的話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誰要跟我們過不去,我們就跟誰拼到底!

時機終於來了。當然,並不是復仇的機會,而是一個令人歡欣若狂的訊息:他們告訴我,她叫蔚蘭,和我們同年級。更重要的是,還沒有哪個男生追到她。這個訊息對我來說太重要了,它幾乎讓我忘卻了不久前遭受的那場暴打。我開始相信那句格言了: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我甚至相信那些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的古訓。那好吧,我說,我要和她約會。約會這種事情終於在這年的某個傍晚發生了,與其說我是去赴約,倒不如說我像個傀儡,硬是被他們像犯人一樣押解著送上了斷頭臺。

下面的細節你們都清楚了,我要說的是另外一件事。

在我和蔚蘭見面後的第二天上午,也就是在我依舊滿懷激動、滿懷羞怯、滿懷憧憬的這個早晨的課間,一個外班男生氣息冰冷地突然破門而入。他進門後就直衝我撲過來,惹得我們班的幾個乖巧怕事的女生一陣狂叫,而我連一點反應都沒有。但我潛意識裡還是知道來者是誰了,他就是我們一直試圖要報復的傢伙——趙國。現在一切似乎都反了過來,我們還沒來得及找他算賬,他卻變本加厲,反守為攻。後來,從班上同學的目光中我依稀感覺到再次遭受的恥辱有多深重:我的那顆門牙真的被他打掉了,而且還殃及了旁邊的好幾顆牙。另外,這傢伙大概還薅下了我一撮頭髮,那些被撕扯下來的頭髮像一片雜草靜靜地落在教室的地板上,上面泛著一層清晨的冷淡光澤。

最為可恥的是,趙國在離開教室的時候衝我發出了嚴厲的警告:記住,你最好離我妹妹遠一點!

你們明白了吧,這是一次極其無恥的侵犯,我被我喜歡的女孩的哥哥給狠狠地揍了一頓。這總讓人想起千百年前的經典愛情故事,一個窮小子死乞白賴地愛上了富人家的千金小姐而引來一場橫禍。

我在一口一口地吐出那些淤積在嘴裡的血塊時,清楚地聽到胸腔內有個聲音正在大聲呼喊:我要殺了這個王八蛋!我要殺死趙國!當群體恩怨轉化成私人恩怨之後,個體就再也不是被動的了,換句話說,現在我的復仇慾望比他們任何一個人都要強烈百倍。

就在我準備做出回擊的同時,從高三年級傳來了一句趙國說的話:誰如果再敢去纏蔚蘭,他就廢了誰!面對這句狂妄的話,我的幾個心腹夥伴也做出了強硬的迴應,說我們跟趙國勢不兩立。可我一點也不想連累他們,我說趙國是衝我來的,跟你們沒關係。

我的話音未落,他們就急了,好像是我背信棄義,個個不拿好臉色待我。我只好收回自己的話,我說我現在什麼都不想了,就想弄死那個狗日的。於是,我們幾個在放學前想出了兩套對付趙國的方案:一種是攔截他,另一種是從蔚蘭入手。而且,他們普遍認為堵截是下策,萬一對方比我們的人還多,就註定要吃虧。而我又堅決不贊成利用蔚蘭,她雖然也給過我一個耳光,但意義完全不同,我一點也不怪她,反倒覺得她很有個性。他們就都撇撇嘴,不冷不熱地說,這又何苦呢!要這麼說起來,趙國還是你的大舅哥呢,乾脆就忍忍吧。

說真的,他們太讓我失望了。

我二話沒說就走。

我走出大概五十步的時候,聽見身後傳來“噼噼啪啪”的一陣跑步聲,彷彿雪地裡一群乖滑的野兔。

今晚,我們的確喝了很多酒,酒一直在我們每個人的胃裡燃燒,人就跟著喉嚨裡看不見的火苗撲撲地往上飄,燃燒的滋味真好,有點脫離地球的感覺。

從飯館出來,他們把我拉進一家錄影廳,裡面暗無天日,二十四小時滾動播映,多數是港臺打打殺殺一類的片子。我喜歡看周潤發的《英雄本色》,他握槍射擊時的樣子很酷,和真的一樣(雖然我們都知道是在做戲)。現在裡面正放著他的另一部片子《阿郎的故事》,我一點也不喜歡,倒是羅大佑喑啞的歌聲很能打動人,特別是那句“讓風塵刻畫你的樣子”,很適合所有失戀或即將失戀的人去聽。事實上,我並無心看螢幕上的東西,我大概是在琢磨怎麼去找趙國算賬,看錄影跟找一個人算賬沒有任何聯絡。他們說急什麼,有的是時間,趙國剛出來,先讓他緩兩天吧!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我覺得他們說得不無道理,但還是不想繼續待在裡面,我討厭看那種過於煽情的東西,就趁上廁所的空檔溜了出來。

街面上已經很冷清了,風中飄蕩著一些浮躁的土腥味。而我的心情漸漸變得寥落不堪,這種近乎孤絕的感覺讓人不禁傷感起來,我在教室遭受趙國毆打的那天就是這種感覺。不過,他們很快為我尋找到一個報仇的方法。據說,趙國有個習慣,他每天的早自習都躲在學校公廁裡蹲著抽菸。說話時他們都衝我詭秘地笑著,也許我們的機會真的來了。

那天跑完操以後,我們幾個沒有按時回教室去上早自習,而是像一群狼一樣,隱匿在操場的某個角落,在這個地方,我們可以遠遠地觀察從廁所裡出入的學生。有一點需要說明,我們學校教工和學生的廁所是分開使用的,也就是說,學生這邊通常不會有老師出現。想一想也不無道理,倘若大家都在一起解決問題,老師們上課時一定會顯得很不自然的,畢竟師生有別,而且涉及個人隱私,所以,學生和教工之間就用一堵磚牆隔離開來,而學生的廁所由各班學生輪流值勤打掃。正如他們告訴我的,趙國果然在早自習剛響鈴不久便一路小跑著來了,看上去有些自投羅網的滑稽。

我當時的感覺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恨不得立刻撲將過去,將他痛擊一頓以報門牙之辱。他們急忙從身後拉住我,說心急吃不著熱豆腐。於是,我們按預先設計好的方案,一步步靠近目標。我們當中有人拎著半桶水,有人拿著笤帚,裝出一副去打掃衛生的樣子,而我的手裡卻捏著兩塊半截的磚頭。當時正值早春時節,天氣尚帶著一份寒意,我能感覺到自己手裡的磚塊正透著一股冰冷,但我的內心卻起伏跌宕,似乎正在進行一場百米衝刺。我不時地用舌尖舔著牙床,那有一個豁口,我的一顆潔白的門牙從那裡脫落下來,它掉下來的時候已經不是白色的,而是被一攤猩紅的血包裹著,血的顏色能激起人最大限度的愛與恨。

這時,我們依稀能聞到(也許是想象到)那種濃烈的氣味,是菸草燃燒混合著糞便的古怪味道,我甚至能夠想象到一個令我憎恨的傢伙正狗一樣地蹲在茅坑之上,他的嘴角和鼻孔不停冒出繚繞的煙霧,雙目緊閉,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我們低著頭一前一後溜了進去,我走在最後,這也是他們事先給我安排好的最佳位置,生怕我一露面就會打草驚蛇。

夜色中我看見有個黑影向我移動過來,或者說那人是很匆忙地從遠處奔跑過來。街上已經沒有幾個人了,稀稀散散的店鋪保持著某種深沉的姿態,一味地靜默在街邊,好像被這個小鎮拋棄了的孤寡老人。店鋪裡投射出散漫的光,映在路上,路便灰一塊亮一塊的,有點光怪陸離的虛幻感。腳步聲由遠而近,那個奔跑著的人在我的前方只是漆黑的一團,但顯得很輕,像是在飄動。

很快,我跟那個黑影已經擦肩而過了,路很仄,所以我們相互碰撞在一起。那人跑得太快了,以至於我們彼此都被撞倒在路上。而沒等我做出任何反應,一隻像鉤子一樣的手便伸過來鎖定了我的喉嚨。有個兇巴巴的聲音衝我叫,狗日的眼瞎了!隨即,就是莫名其妙的一通拳腳。我的眼睛、臉、額頭還有前胸和後背頓時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響,那些聲音又脆又急,冰雹似的落在我的身體上,落到哪兒,哪兒就浮腫起來。

那人見我用雙臂捂著腦袋瑟縮在地上,狠狠衝我啐了兩口唾沫,又結結實實地補上最後一腳才扭頭離開,很快就沒了蹤影,而我們之間剛才所發生的一切摩擦好像只是個幻覺,我的肩部和胸膛分明還能感覺到一股強烈的衝擊力,正在隱隱作痛。我的周身無處不在痛。

我像狗熊一樣緩慢地爬起來,我知道那黑影也許並無意置我於死地,他只是為了宣洩,因為我是他的絆腳石,他揍我的時候彷彿僅僅是在針對一塊石頭或半截樹樁。如果你們正從我的身邊經過,一定能看到我狼狽的樣子,就在不久前的幾秒鐘裡我還在痴心妄想著怎麼去找趙國報仇,可轉眼間我就變成這副模樣了。

這時,他們幾個已相繼從錄影廳裡鑽出來,然後扯著被酒精麻醉的喉嚨罵街似的喊我的名字,他們的叫聲在夜風中飄飄蕩蕩,鬼哭狼嚎般地散落在這個小鎮的每個角落。好了,你們知道我要說什麼,我們所生活著的地方實在太渺小了。很多時候我都在想,渺小也許真是件壞事情,它讓我們的內心世界變得狹隘而又脆弱。比方說我對趙國的仇恨,我為什麼要恨他呢?或者說他為什麼總跟我這個不相干的人過意不去呢?理由也許真的很簡單。就在剛才,我被一個陌生人暴打了一頓,可我一點也恨不起他來,因為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誰,就像自己不小心栽了個跟頭而跌得鼻青臉腫,總不能去怪馬路或別的什麼吧?

我實在不想讓他們看見我現在的樣子,於是我急忙躲在路邊的一根電線杆子後面。我讓身體緊緊地貼在上面,水泥的溫度很低,就像一個絕情的女人,我永遠也不能將它溫暖起來,相反,我的身體也開始無意識地接受這種靠近臨界點的冰冷。他們一個個像大尾巴狼似的在街道上謾罵逡巡,一遍遍喊我的名字,一次次無心的咒罵——他們把我罵成豬、驢、膽小鬼、臭狗屎還有女人,他們的聲音和被路燈拉長的影子變得狡猾而又陰險,他們打我身旁來回走過,卻永遠也找不到我。他們實在是喝多了,喝醉酒的人永遠也做不到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後來,他們終於決定放棄尋找了,我看不清他們的臉,我猜不到他們是高興還是慌張。總之,他們在離開這條街的時候胃裡都咕噥出很臭的酒氣,還有一些炸得有些過火的花生米味。

我終於可以帶著滿身的疼痛大大方方地走在街上了,除了他們沒有人能認出我來。我的右眼有些腫,它讓我看東西的時候有些費勁,這沒關係,我還有另一隻眼,他們曾告訴我如果別人打你的右眼你就準備好左眼,因為兩隻眼睛都是有用的。身後隱約飄蕩著從錄影廳傳來的噪聲,或許還有歌聲,它們糾纏不清地在夜色中展開,然後朝無限深遠的地方漫溢著。

那天,我們報復趙國的計劃一點也不如想象中那樣順利,事實上當我們躡手躡腳鑽進去的時候,茅坑上並沒有蹲著那麼一個傢伙,我們看到的是另一個情景。

這樣說吧,趙國並不是在專心地抽菸,我們被他古怪的背影怔住了:他雙手趴伏在最裡面的牆上,脖子伸得很長,腳下墊著幾塊磚,他大概沒有抽菸,但他的樣子卻極其專注。趙國幹什麼都無所謂,重要的是我們抓住了這次好機會,我們幾乎一擁而上,各自按原先的分工行事。於是,那半桶水、磚頭、掃帚把還有紛亂的拳腳一起落在這傢伙的身上,他的喊聲也像我們的拳腳一樣驟然而起。揍人的滋味實在太好了!與此同時,我們聽見從隔壁女教工廁所那邊發出的一聲更加有力、更加刺耳的尖叫,那個女人的叫聲實在太響亮了,就好像我們手中的那些東西全部落在了她的身上一樣,或者更像我們突然全部闖進去目睹了她“辦工”時的模樣。

趙國偷窺女教工的秘密就是這樣被揭露於眾的。第二天上午,學校找來民工將那堵隔牆加高了一截,並且還抹上了厚厚的一層水泥,生怕哪個傢伙會有特異功能似的。

那段日子我比任何一個人都要興奮。趙國作為一個無恥的流氓被學校給予了留校察看處分,而我們幾個也因此成為勇於同壞人壞事做鬥爭的榜樣。在一次全校大會上,我們的名字被一種叫作麥克風的東西從喇叭裡神氣地傳播出來,在校園上空久久迴盪。

沒多久,在他們的預謀下,我又準備向蔚蘭發動第二次“進攻”,而另一件事卻已經悄然發生。他們告訴我蔚蘭出事了,或者說趙國又犯事了。這樣說吧,蔚蘭根本就不是趙國的什麼妹妹,她剛一來這個學校趙國就對她窮追不捨,可蔚蘭並不想跟他好,於是趙國在萬般無奈之下提出讓蔚蘭做他的妹妹。他倆的關係大概就是這樣。

他們說蔚蘭被趙國“玩”了。

他們說老四你千萬別難過,她已經是個爛貨……

他們還想說什麼,我卻已經遠遠地走開了。

我感覺到自己的嘴角在劇烈抽搐,像被蠍子蜇了一下,無邊無沿的疼痛湧上心頭。

我說過,這一年總有事情不斷髮生,但我已經不在乎能不能殺死趙國了。人生每一個階段會有每一個階段的故事,就像我以前那麼耿耿於懷地想殺死一個人,此刻我已不再執念。

這個晚上,我睡得死沉,睡前我蒙著頭,不想讓任何人看到我悲慘的臉面。直到第二天上午十點半之後,他們幾個才像狼一樣竄進來,被子讓他們掀到一旁,我還沒來得及捂住自己的嘴臉,或者說我根本沒有反應過來自己的臉上有什麼不妥,他們已經大叫起來。

他們說,不用猜就知道是你乾的!真有種!

我一頭霧水。我幹了什麼?

他們就嚷,你真不夠意思,敢撇下我們自己去幹!

我木訥地看著他們每一個人。

別他媽裝孫子了!看不出來你還夠狠的!他們拍著我赤裸的胸膛說,對那傢伙就得這樣,最好再拿刀子剜下他那兩個蛋子才過癮呢!

他們都在放聲大笑。

漸漸地,我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便一個激靈從床上翻起身,一股莫名的恐懼隱隱襲來。

他們說你到底在自言自語什麼?

蔚蘭——

——蔚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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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毛姆的婚戀觀,遠不如他的作品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