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哥
韓文謙 著
眨眼間,明哥去世快一年了。奇怪,怎麼老覺得明哥還活著,臉上還總眯著“我待生活如初戀”的微笑,憨憨的,寫滿了和善和厚道,自信和堅毅。明哥是我的堂哥,小時命苦,十四歲那年,四個月內,父母親相繼去世,兄妹八人,最小的日強弟還在月子裡,慧霞妹只有一歲多。哥大為父,嫂大為母,厄運之下,三位堂哥一下子成了擔當的漢子。紅勳大哥和粉盈嫂子苦苦撐起家的一片天。二哥紅濤撲出去販乾果補貼家用,三哥明勳(明哥)為減輕哥嫂負擔,托熟人介紹,給縣某領導當了通訊員。明哥把事當事,腿腳勤快,幹了不到一年,領導說部隊鍛鍊人,就推薦明哥當了兵。明哥在阿勒泰服役,遞回來的獎狀有好多,還有不少照片。有騎馬巡邏的,有射擊的,有摔跤的,有擒拿格鬥的。照片上的明哥,帥氣,堅毅,自信,渾身都勁,好像啥困難都擋不住。後來明哥申請上了中印邊界反擊戰場,可惜剛上戰場,就逢印軍大潰敗,反擊戰任務完成,部隊回撤。不久明哥回來探親,說到這事時,長吁短嘆的:唉!“咱沒運氣,剛上戰場部隊就撤退!”那神情,就像誰把他的戰鬥英雄獎牌拿跑咧。
不久,社教開始,明哥家因為有六間房,所以成了村裡唯一的“首富”,定了個富農成分。紅勳大哥被批鬥得天昏地暗,紅濤二哥帶四哥丁子去闖關東謀生,明哥也從入黨提幹的程式上戛然回村。回了村的明哥,臉上仍然眯著憨憨的和善的笑,幹活幹散麻利,走路挺胸抬頭,步子跨得老大。
後來,明哥去了西安一個廠子應聘,在眾多應聘者中成了為數不多的勝出者,接著在粉末冶金車間獨擋一面。
有一年,當了民辦教師的我趁暑假騎腳踏車在西安販葡萄補貼家用,被一個花短袖青年在給錢找錢反覆數錢的過程中魔術般地搗走了六七塊錢,出力流汗沒賺反賠了兩三塊。我發誓第二天再賣葡萄補回損失並抓住花短袖揍扁。那晚我找到明哥,準備借宿一晚。明哥非常高興,在職工食堂給我買了土豆紅燒肉讓我吃了,將我安排在他的職工宿舍,對他的舍友們說”這是俺兄弟,今兒個賣葡萄叫個哈慫把錢搗跑了,今晚在咱宿舍借宿,弟兄們關照,我要上夜班。” “韓師,你上你的夜班,你兄弟就是俺兄弟!”幾個舍友幾乎同時喊。明哥上夜班去了,我將剩下的六七斤葡萄送給他的舍友,他們問長問短,親切得像老大哥一樣。有個戴鴨舌帽的師師傅對我說:“你哥這人實誠,厚道,值得交往!”另一個戴瓶底眼鏡的師傅說:“韓師技術在俺車間只能數一,不能數二。” 還有個“前頭光明”的師傅悄悄對我說:“說實話,我這主任都是你哥讓給我的。”………我聽了,深深為明哥的人品人緣而驕傲。第二天早上,明哥領我去職工食堂吃了飯,又硬塞給我五塊錢,說那是舍友給的葡萄錢,非收不可。明哥送我出大門時,見路邊有條小蛇爬行,笑呵呵地拿棍子把它挑到林帶裡,一直等到它鑽進草叢裡才走開。這一天,我多批發了三十斤葡萄,仍在老地方賣,很快賣完了,補回花短袖騙走的錢,還賺了五塊。要知道,那時民辦教師月薪才五塊錢啊!不由得在心裡感謝明哥的幫助,佩服明哥的人品人緣。想著想著,不由哼了咣咣亂彈,把找花短袖算賬的事忘得一乾二淨。
為提升自己,我考了陝西師大的函授本科,幾乎每個假期週末都要去西安參加面授。有個週末,我從西安聽課回家剛走到滹沱向陽醫院大門口,看見明哥在那裡將脖子扯成咕嚕雁朝西翹望,看到我,急忙喊:“趕緊到醫院去,霞(妻名)生了。”我大吃一驚,妻子提前生產,湊巧父母和我都不在家,千萬別有啥危險!明哥說嫑害怕,啥都好著呢。我跌跌撞撞隨明哥趕到趕到病房,見明嫂正和妻逗剛出世的寶寶玩,我才放心了。聽妻說:“你去西安後,我肚子疼得厲害,去找蜜葉姐(明嫂),恰好明哥週末在家,明哥聽了,趕緊去套架子車,就和蜜葉姐一路小跑送我到醫院,衣裳叫汗水都塌透了。剛進醫院醫生就讓上產床,剛上產床就生了。”我木頭樁子般地楞在那裡,感動得吧嗒吧嗒地直掉眼淚。
後來我帶著妻子兒女去新疆應聘,一干就是八年,回西安航天四院後,又是十多年。期間很少見明哥,偶爾見到他,他還是挺胸昂首的,憨憨的把眼睛笑成兩彎月牙。不過有一回,見了明哥,他雖然笑,但滿嘴的牙看不到了,一問,才知道他遭遇了車禍。他說不怪司機,怪路太陡,彎太急,天太黑,怪自己太沒預見性。我故意試探問明哥:你看現在的政府怎樣?明哥說,好啊!從古到今,哪見過種地不交公糧還給補助的?我激他:“文革中被劃成地主富農遭受磨難的,好像都怨天狠地的,你咋這麼豁達?”他說:“人必須說良心話,過去的地主富農有誰能過上現在平民老百姓的日子?”
明哥的兒子韓勇,在某上市公司工作,好像當了個什麼官,我問他,他不說,只說微不足道。我從別人嘴裡知道他手下有一支研究團隊,有一群銷售精英。他和明哥一樣善良厚道,沉穩樸實。他曾透漏明哥給他的家訓:自強不息無依賴,德行良好有主張。明哥、韓勇和他們的家訓,使我想到了行穩致遠和大智若愚。
明哥退休了,城裡雖然有房,卻回村住了,我退休後也常回村,聽村裡人說,明哥回村後,家裡簡直成了俱樂部。打撲克,下象棋,搓麻將,抹花花,諞閒傳,掐嘴仗……說到高興事有趣事,鬨笑聲把房頂能掀翻。誰家有矛盾鬧彆扭,總愛拿到“俱樂部”“庭審”,剛進門訴說時,滿嘴槍藥,火星亂蹦。訴說完咧,大家雞一嘴鵝一嘴地調侃奚落甚至批鬥,起訴者像皮球扎咧幾錐子,蔫咧,風平浪靜咧。不過明哥總是彌勒佛,憨笑著將心比心地開導,和風細雨地勸慰。再難開的心鎖,到明哥這裡,大都被他的真誠和微笑融化了。當然,也有油鹽不進,軟硬不吃的主兒,明哥就一笑了之。
村裡的稻田有許多改成了魚塘,魚塘吸引遠近的垂釣者,他們趁節假日騎著摩托來釣魚,圖的就是那個“一人獨佔一江秋”的清閒,“斜風細雨不須歸”的怡然和魚兒連根拔起時的驚喜。當然,釣魚也給魚塘主人帶來可觀的收入,給村裡帶來和諧寧靜的風景。可惜去魚塘的路凹凸不平,摩托碾過,塵土飛揚。後來摩托漸漸少了,魚塘漸漸冷了。明哥家裡並無魚塘,但笑容卻少了。他和志傑叔毅濤哥一商量,聯合小明、普利、軍峰等人從河裡撈石子,由普利開拖來機運送修路。開頭是幾個人,後來一大群。路修好了,魚塘又有吸引力了,摩托又多了,垂釣者的魚簍裡又熱鬧了,明哥又眯起了憨憨的微笑。
明哥後院裡有架葡萄,明哥修枝理架,澆水施肥,忙得不亦樂乎。葡萄成熟時晶瑩剔透,粒大肉厚,甜汁欲滴。門前有小孩路過,明哥就領著到葡萄架下,摸摸小孩頭,卸下一串放到小孩的小手中:“快吃,甜的太太,”孩子蹦蹦跳跳走了,明哥臉上燦爛了。明嫂說,挑熟透的你也吃,明哥說,我不愛吃,明嫂噗嗤一笑:真不愛吃?其實明嫂心裡明白,明哥特愛小孩,小孩吃了葡萄,甜了小孩嘴,爽了明哥心。
明哥驟然去世,悲傷籠罩了親朋好友的心,給明哥送葬,大家從西安四面八方回來了。遠處的,紅濤哥和他的孩子們從關東回來了,韓亮從銀川回來了,我從濟南迴來了,在北京大學搞學術研究的韓策把他的研究放下專程趕回來了;常吃明哥家葡萄的一群大孩子們奔前忙後為葬禮操持著。影坡和韌剛竟然忙了整整一個星期。其實,他們是在用心告慰明哥的亡靈。
明哥走了,我悲痛得半宿睡不著,我用下列理由安慰自己:明哥心臟搭橋近二十年,已是心臟病患者的奇蹟了;明哥享年七十五歲,也算壽終正寢了;明哥走時如同夢歸,沒有受癱瘓床榻之苦,也算享清福了;明哥的兒女非常孝順,事業有成;孫輩乖巧聰明,明哥也真享天倫之樂了。明哥,或許上帝看上了你的品行和才幹,提拔你去天國做事。如果真是這樣,你就放心駕鶴去吧。
明哥,你走了,一座碑佇立在了親朋好友及全村人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