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的時候我曾偷偷喜歡過一個女孩,她有著玉一般光潔的面板,橢圓的臉蛋,尖尖的下巴,特別是那雙明亮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似乎會說話,活脫脫就是一個洋娃娃。當時社會上正流行李春波的《小芳 》,到處飄蕩著“村裡有個姑娘叫小芳, 長得好看又善良。 一雙美麗的大眼睛, 辮子粗又長……”的美妙歌聲。在我心中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與歌曲裡的小芳一模一樣,所以我偷偷地叫她“芳子”。
上初中時,我黑瘦乾枯,相貌慘然。學習也不認真,成績很差。表面上看起來老老實實,其實暗地裡卻非常調皮,用我們那裡的話就叫“老實蹭”。每天我按時到校上課學習,放了學則跟著幾個遊蕩的孩子去打架、去破壞周圍廠子裡的門窗,把辦公室裡的東西扔得滿地都是。有時也偷地裡的玉米和花生,藏在溝壑裡燒著吃。而班主任又和我同村,怕被發現後會受到老師和父母的雙層懲罰,因此我小心翼翼的包裝著自己,竟然一直到初中畢業也沒有被大家發現。
班長比我大幾歲,人老成早熟。他經常學著班主任的樣子齜牙咧嘴的訓斥我們。有一年冬天學校組織會操比賽,為了取得好成績,他讓我們站在冰天雪地裡練習,還逼我們脫掉外套。每個人凍得紅鼻子紅臉,瑟瑟發抖,在錚錚的北風中一練就是大半天,我因此種下遇冷就眼眶疼的毛病。是可忍孰不可忍,竟敢虐我如走狗,我立刻召集死黨報仇。經過商量,決定在週五下午放學後在路上截住他,飽揍他一頓。
轉眼到了週五的下午,天空中突然飄起了鵝毛大雪,一會兒功夫就覆蓋了道路。幾個死黨埋伏在校門口不遠的路旁,我則裝作若無其事的跑到教室和宿舍偵查他的動向。也不知道是不是走露了風聲,班長磨磨唧唧就是不走,我們幾個在外面凍得要死,越是挨凍越是恨得咬牙切齒,真想揍他個稀巴爛。
等了好久,終於班長出來了,我們一陣欣喜,突然發現他身後跟著一個人,那個人就是班主任。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出了校門,在紛紛的大雪中消失了蹤影。我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真是欲哭無淚啊!心想,小子,這次便宜了你,後面等著瞧。可是後來一盤算還是放棄了。這小子可能聞出了危險味道,估計已經和班主任打了小報告,若是貿然行動,必定暴露身份,後患無窮,班長就這樣逃過了一劫。後來他收斂了很多,我也就懶得再去敲打他了。再後來班長輟了學,這事也就翻篇了。
班長的幸運不代表別人會幸運。
一個夏天的晚上,我正在上晚自習。突然隔壁的幾個死黨傳來密信:今晚放學後注意,外面的人會來報復,準備好棍子!我一下子豎起了耳朵,斜眼瞅了瞅黑乎乎的窗外,急忙從一堆笤帚簸箕中找了一根抬水的木棍,在手上掂了掂,長短輕重正合適。這才悄悄踩在腳下,提心吊膽的繼續上自習。
放學後,我們先碰了一下頭,然後一人拿一根棍子躲在角落裡觀察著。眼看學生們都走乾淨了,我們才悄悄往校外溜。剛出校門口不遠,就呼啦圍上來一群人,因為天黑也看不清楚到底有多少,我們一陣慌亂,這時不知誰喊了一聲“嘿啊,打呀!”,立刻向人群亂棍齊下,誰知他們竟是些烏合之眾,乒乒乓乓幾下打得落荒而逃。我們大獲全勝,牛哄哄的對著他們遠遁的黑夜“呸呸呸”的吐著唾沫。
我就是這樣一個癟三一般的混混學生,既沒有好看的相貌也沒上進的心。而芳子卻是我們班裡最優秀的學生,她是團支書、學習委員。人長得漂亮,成績又好,在我的眼中她就像一隻高傲的白天鵝。其實不但我仰慕她,其他男孩也喜歡她,但別人對她的討好就是對我的挑戰,要不是怕暴露身份,早就把他們一個個幹掉了。
芳子雖然看起來高傲,其實為人很謙虛,會經常幫助我們這些落後分子。她鼓勵我學習,指導我寫作業,最後我們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她眨著大大的眼睛,可愛卻又天真,經常因為我的蠢笨而用她柔軟白淨的小手拍打我,我也裝傻的縮著脖子接受,可是她卻不知道這個看起來傻蠢的傢伙其實是個小色鬼,正色眯眯的想吃掉她呢。但我必須偽裝成懵懂無知的樣子,一派天真無邪的和她玩鬧。
初中畢業後,芳子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一所護理學校,我自然是啥也沒考上。芳子走了,我才為多年浪費的時光後悔不已。一夜間發現自己必須奮發努力了,不然以後怕是連芳子的背影也看不到了。於是我選擇了復讀。
我重新背上了書包,騎上那倆已經伴隨了我三年的腳踏車,迎著秋陽下辣辣的熱風,抹了一把蓬亂的頭髮,心裡暗暗發誓為了見到芳子,我一定要混出個人樣來。
到了學校,正碰上一位人送外號“汙妖王”的老師。他看到我後一臉的詫異,問我是不是來複讀的,我說是。他滿臉不屑的甩了一句:“你這樣的學生再復讀也沒用。”我的臉火辣辣的燙,就頭也不回的走了,邊走心裡邊罵:老東西,我一定混出個名堂來給你看看。
我斷絕了與死黨的一切來往,從此浪子回頭,一心一意的努力學習。由於基礎太差,很多知識其實就是新學,特別是英語簡直就是我的噩夢,拼死拼活就是學不會,弄得我死的心都有了。每每放假芳子就會回來,我便有機會見到她,她知道我複習不易,就經常鼓勵我,支援我,她的每一句話語就像溫暖的春風,融化著我本已快要冰冷僵硬的心。我激動幸福又痛苦自卑,就在這矛盾的五味雜陳中走著我的復讀之路。
一年後,我總算考上了一所市區的高中,遠離家鄉,一個農村孩子孤零零的來到城市,自此一改癟三的流氣,開始老實巴交的夾著尾巴做人。在這期間,芳子每次從學校回來都會鼓勵我,有時看我苦悶就邀我去爬爬山,遛遛彎。高中生活極其枯燥,每日三點一線,早晚自習,忙得大氣都不能喘。所以我即使與她一塊爬山也是心不在焉,我知道我基礎差,一不小心就可能在高考中翻車,所有付出都會打了水漂。不像芳子一年後就會分配工作,過上平穩幸福的生活。每次見面她總是春風滿面,我也笑但內心卻是痛苦不堪,我覺得我們的差距越來越大了,她前程似錦,我未來迷茫。她越是對我好,我越是壓力山大;她越是光彩照人,我越是自慚形穢。我原先內在的匪痞之氣已經蕩然無存,曾經處變不驚的豪氣也早已雪崩坍塌。高中生活不但沒有讓我拉近與她的距離,反而讓我感到自己離她似乎更遠了。
初秋的一天,我們相約去爬山,結果剛爬上不久就下起了濛濛細雨。我們躲到一個防空洞裡,站在洞口眺望著山下若隱若現的原野。她站在我旁邊,我可以清晰地聽到她均勻的呼吸聲和自己緊促的心跳聲。我喜歡這種氛圍,感到一種難以言表的幸福,我願意永遠永遠的陪著芳子看盡世間的風景。
突然,芳子竟然流下了眼淚,我不知發生了什麼,立刻手忙腳亂起來,笨拙的不知如何是好。芳子輕輕看了我一眼,然後深情地注視著遠方,似乎在喃喃自語,又似乎是在對我們兩個人告白。
“明年我就要畢業了,像這樣美好的時光也許再也見不到了,這樣多好啊!”
我沒有說話,強烈的自卑使我不敢試探她內心的想法,但我卻看到了一個真實的多愁善感的美麗女孩。那天她穿著白色的連衣裙,修長的脖頸上繫著蝴蝶結。啊,這不就是那高貴冷豔的白天鵝嗎?
到了高二學習壓力更大了,大家都在挑燈夜戰,忙得恨不得有分身術,而芳子也為畢業事宜奔波著。我們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最後竟連寫信都沒時間了。
到了高三我幾乎不再回家,即使過年也只放一週的假期。此時,芳子已分配到了一個大型國營企業的附屬醫院,成了一名繁忙的護士。之後我們見面很少,就算有幾次偶遇,依舊是她爽快的說我用心的傾聽,聽她工作中的趣事和煩心事,聽她談理想談人生,我只有不多的幾句話“真好!”“不錯啊!”“那就好好幹吧!”我迷茫的自己的人生都找不到方向,又有什麼資格對芳子指手畫腳呢?
後來我如願考上了大學。生活節奏突然慢了下來,便愈加思念她,這刻骨的感情真是壓抑得太久了,我需要奮力地抒發出來。我開始寫思念她的詩和散文,並將它們一篇篇發表在校報上。可是不知為什麼就是不敢對芳子說出我的感情。上大二的時候,回家過暑假,芳子聽說我回來了,就請了假並邀了兩個同學一起來找我玩。大家天南地北的聊天,開心極了。無意間有一個同學翻了翻我的筆記本,那裡面有好多我發表的文章的草稿。他讀了幾篇,突然遞給了另一個同學,他們兩看完後竟然詭異的一笑,又把本子遞給了芳子。芳子好奇的接過來,默默地讀著,臉上竟然出現了一道紅暈。我說:“別看了,都是亂寫的東西。”芳子抬起頭很不自然的看了我一眼,就把筆記本放下了。我突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趕緊拿起本子,天哪,我的一篇袒露心聲的散文《芳子》赫然展現於我面前。我羞愧難當,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尷尬的氣氛令人窒息,芳子說單位還有事下午就得回去,先回家準備準備,說完就跑了。我不知所錯,只好訕訕的笑。
其中一個同學對我說:“你小子夠深的,不過很好,一家女百家求,趕緊追吧。”
“別開玩笑,我寫的不是她。”我趕緊解釋。
“你啊,煮熟的鴨子----嘴硬。愛是不是,走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吧。”說完就散了。
他們走後,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清靜,腦子亂成了一團麻。芳子到底是什麼意思?她跑了是有願意還是不願意?我開始一點點的捋,一點點的剖析,越捋越頭大。最後一想,這樣有啥用,寫封信問問不就得了。我心一橫,拿起筆就給芳子寫了封信,跑到她家塞給了正在低著頭拾掇東西的芳子。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我的書信卻如沉大海,杳無音訊。我把星星都數完了,我也快瘋了。終於一天芳子又來找我,我們促膝而坐,感到一種從沒有過的彆扭。
“你說吧,我內心夠強大。不管怎樣我們還是好朋友。”我先開了口。
“我想了很久,就是怕傷了你,最後連朋友都做不成了。”芳子低著頭,聲音很小。
一切都已昭若晴空,多餘的話語都不必再說。
我點點頭,第一次感受到了心疼得無法呼吸的滋味。但我明白芳子也是痛苦的,她也不知想了多少種方式來告訴我她的真實想法。感情的事情不能勉強,我感謝她的坦誠,也理解她的心情。我朝她笑了笑,“好吧,都過去了。”她也向我使勁點了一下頭,笑了笑。後來我才知道,芳子其實早就有了男朋友,是一位高大威猛的軍人,看起來淳樸善良,很有安全感。
幾年後,我大學畢業也回到了芳子工作的城市。但是隨著企業改制重組,芳子所在的醫院從企業剝離了出來成立了一傢俬人醫院,芳子也就從醫院離職了,她應聘到了一家醫藥公司,透過她的聰明才智,把工作做的非常出色。
後來我們都各自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都享受著不同的生活幸福。往事已成煙雲,如今,我們早已沒了當初的感情包袱 ,雖然不經常聯絡,但我們都把彼此視為最真摯、最純潔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