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節禮

春節臨近，我時常懷想起當年鄉下臘月忙年的場景：購年貨，推面，做豆腐，送節禮……村裡人愛面子，年關送禮這件事不可敷衍。新親要送，老親也要表示一下，只是禮品的輕重不一樣。訂過婚沒過門的稱之為新親，這個節禮更被雙方所看重。

說起李二家當年為兒子送節禮，仍讓人心中不是滋味。李二是村裡出了名的精打細算之人，會過日子，可他偏偏有三個兒子，都長得五大三粗，看到他們，首先你會想起，扒大河，扛麻袋，打石頭之類的活。別看他家人口壯，土地種得好，一家人的日子年頭到年尾仍過得緊巴巴的。這一年，李二碰到好運氣，三個兒子不知不覺長成了大小夥子，到了該說媳婦的年齡，在媒婆的撮合下，倆個兒子訂了婚。雙喜臨門，讓李家高興了一陣子。不知不覺年關將至，冷靜一想，老李夫婦猶如身上背了一盤磨一壓力大了。家中圓毛扁毛加一起，全換成人民幣，算一算，僅夠兩個兒子買禮品的開銷。老倆口一合計，咬咬牙，豬號了，羊賣了，這一年的收入全押在這個節禮上。

按照當地的風俗，未過門的女婿送節禮，這可是非常隆重的一件事。雙方選擇日子，女方家中要籌備一桌豐盛的酒席，約好陪客人，主人家藉機還會請村裡一些知名人士或者村幹部到場。無須多說，大家都明白，主人借這場宴席提升自家在村裡的地位，炫耀一下門戶。

送禮的這一天，老李一家像送兒子出遠門似的，經過幾天精心準備，各種禮品已分類打包，小平板車已裝滿。一塊夾心肉，足有二十斤重，有意識地掛在腳踏車把上，進了村也讓人瞧瞧李家的殷實和大方。臨行前老倆口又叮囑了一番，生怕兒子沒見過世面，出什麼閃失。一切停當，才放心讓媒人陪著兒子出門。也不知出了什麼么娥子，天色將晚時，李家甜心敬意送的禮物，讓媒人將酒、肉、糖果、公雞、鯉魚，原封未動退了回來。

當晚，老李倆口子，心裡亂了。張羅了好幾天，禮品是上乘的，為了送節禮，老李家裡的還特地跑到外村弟弟家借來腳踏車，雖然是兒子不會騎，推上車子又戴上借來的那頂黃軍帽，配上灰色的中山裝，兒子顯得比平日時尚精神了許多。幾經精心籌劃準備，現在落了個竹籃打水一場空，老倆口一下子傻眼了。看著眼前的一大堆東西，家裡的抹眼淚，老李則惱羞成怒，對著那堆東西，咬牙切齒罵了許多髒話。

這場變故有點突然，讓兒子壯壯感到自己受到羞辱，蒙上頭在床上躺了兩天。第三天，娘叫他起床吃飯時，才發現壯壯走了。枕頭邊留下一張紙條，上面寫到“不混出個人樣，我絕不回家”。老李倆口子看了踏踏實實地大哭了一場。

一晃盪，壯壯在外邊漂泊了二十多年，一天，壯壯回來了。如今的壯壯，人到中年，顯得更加壯實沉穩老練，當然了，在鄉親們的簇擁下，村子裡的變化讓他感到新奇陌生，一座座小樓，平坦的村道，整齊劃一的路燈，和城裡一樣的健身器材場……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要不是孩子們引路，真的找不到自己的家門。壯壯這才體會到衣錦還鄉的滋味。小車緩緩地跟在他身後，手中的中華煙一根接一根，一邊走一邊遞給三老四少。一身深色的名牌西裝，紫紅色的領帶系在雪白的襯衫上，油光發亮的頭上，幾乎落不下蒼蠅，黑色的皮鞋一塵不染。而且，壯壯還操著一口標準的京腔，嬸子大娘，叔叔大伯們驚呆了。“真沒想到，跌了一跟斗，人家李家小子混發了”，“可不是怎麼的，十年河東轉河西，有福之人不生無福之家。看看人家小子多有出息”。壯壯笑著，不停與大家打招呼。突然小巷子裡走出一農婦，衝著壯壯打招呼，壯壯有點眼熟，遲疑一下。“你不認識我了？我是小翠呀……”“怎不認識，別人不認識，還能不認識你嗎？”來者不是別人，正是當年退了婚約的小翠。小翠剛過五十，風霜過早地在她灰暗的臉上刻上了痕跡，苦笑中依稀可見曾經的美麗。

小翠命中註定也該是這個村裡的人，送節禮當天晚上，爹孃嫌壯壯木訥不會說話，看上去有點缺心眼，加上壯壯兄弟三個，他排行老大，當時村裡不少人家住上了瓦蓋頭，壯壯一家五口還擠在三間土牆屋裡。小翠的爹孃當晚毀了婚約。後來她嫁給了本村支書的兒子，也沾了幾年光，過了一段舒坦日子，誰知好景不長，後來丈夫得了一場病，久治不愈，一命歸天。一個寡婦帶著幾個孩子，這個家從此淪為鄉下人所說的“下三濫”。這次邂逅，小翠掩飾不住自己的尷尬與羞愧，面對壯壯，她疲倦的臉上泛起絲絲紅暈。壯壯娘看到兒子回來了，又哭了，這一次哭，哭中帶著笑，是喜極而泣。

去年，我從村裡人口中得知，壯壯開了一家建築公司，這次又回到村裡來了。這次回來，他以公司簽約的方式，承包了流轉的幾百畝土地，種上了中草藥。不過，村裡的這點事，只是他公司業務的一部分，他已是建築行業一匹黑馬，事業如日中天。

一天，他娘又重新拿出幾十年前他寫下的字條，壯壯仔細地看了泛黃的紙條，自己當年寫下的那一行字，頓時他百感交集，生活已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當年的陰影已消失了，“不混出個人樣，我絕不回家”。這行字對他的命運起了什麼作用，只有壯壯清楚。壯壯捨不得扔掉，小心翼翼地收起這張紙條，將來他可能傳給兒子，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