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人有被害感的時候,就意味著,他覺得自己陷入了受害的位置,有人、機構或某種力量在迫害自己。
並且,如果這個人覺得自己非常無力,即陷入到了徹底無助中,那麼,他就會渴望一個拯救者來幫助、拯救自己。
這樣一來,我們就看到這個人的心靈世界中,有了三種角色:受害者、迫害者和拯救者。
迫害者這個詞,有點特殊,它可以換成加害者,這樣含義就普通一些,涵蓋範圍也像是更廣泛了一些。
心理學家卡普曼,對受害者、加害者和拯救者的三角關係模式進行了系統性的探討,因此這被稱為“卡普曼戲劇三角”。
加害者,會貶低別人,把別人看得比較低下。也就是說,自己只想佔據自戀的高位,而試圖把別人弄到自戀的低位。並且,還會去掠奪剝削別人。
拯救者,也會把別人看得低下,但是,自己會去幫助弱者,並且敢於和加害者作戰。
受害者,自己認為自己能力低,習慣了處在自戀的低位,有時尋求自己被迫害,有時則尋求被拯救。
在人際關係中,我們很容易看到,不同的人,在扮演不同的角色。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到,加害者、受害者和拯救者這三個角色,可以存在於一個人的內在心靈中。於是,一個人在不同的處境中,就有可能會轉變成不同的角色。
卡普曼戲劇三角,不僅可以幫助我們理解普通的人際關係,也可以幫助戲劇創造者去安排角色。一般而言,一個戲劇中,總是有這三個角色。
面具化的戲劇容易把這三個角色固定下來,例如拯救者就是高大上完美無缺的,受害者就是弱小無助的,而加害者就是徹底黑暗、沒有一點好的。
但是,一個複雜的、好的戲劇,則會讓觀眾看到,人是在這三個角色中不斷變換的。
例如,在諾蘭執導的《蝙蝠俠:黑暗騎士》中,哥譚市的檢察官哈維·鄧特和蝙蝠俠是城市的拯救者,黑幫分子和小丑是加害者,而民眾是受害者。這是故事一開始的局面。
隨著劇情的進展,事情變得複雜起來。小丑發動各種恐怖襲擊,一個目的是要逼蝙蝠俠現身,而民眾竟然也有人想犧牲蝙蝠俠。這個時候,自以為是受害者的民眾,就直接變身為加害者了。
再以後,哈維·鄧特深愛的女人瑞秋遇害後,這位“光明騎士”立即就從拯救者的角色滑落到了受害者的角色,而他徹底不能接受這個轉變,於是他直接變成了加害者,開始對各種人發起攻擊,也包括蝙蝠俠。
當故事只是這樣發展時,那麼從來不殺一個人、無私、無畏的蝙蝠俠,就成了高大上的英雄,也就是純粹拯救者的角色了。但是,這只是事情的表層,而在蝙蝠俠的內心世界中,也住著一個黑暗的形象。
例如,在《蝙蝠俠》三部曲的第一部中,諾蘭勾劃了一個經典的俄狄浦斯情結的故事情節。
蝙蝠俠本名叫布魯斯·韋恩,他和瑞秋是青梅竹馬的朋友。兩個人也就五六歲的樣子的時候,在韋恩家的豪宅裡玩耍,瑞秋找到了一個長矛的矛頭,布魯斯把它搶了過來,然後兩個人追逐嬉戲。
突然間,布魯斯掉到一個隱蔽的深洞裡,這個洞裡有很多黑色的蝙蝠飛出。布魯斯的父親,作為哥譚市的首富,堪稱是一位模範父親,他把兒子救了出來,還非常會安撫兒子。
當天,他們去看一場戲劇,戲劇中有蝙蝠的形象。布魯斯不舒服,被父親看到了。父親沒說兒子不舒服,而是對妻子說,他自己不舒服,他想回家。
結果,在劇院門口,他們遇到搶劫,布魯斯的父母被一個流浪漢槍殺,布魯斯親眼目睹了這可怕的一幕。
在這樣的故事情節中,布魯斯看上去是純粹的受害者。後來,他也多次有噩夢和幻覺。然而,如果你看他的那些噩夢和幻覺就會看到,那個殺害他父母的流浪漢的形象,竟然從未出現在他的幻夢中,而只是有蝙蝠在翻飛,而蝙蝠,不就是布魯斯後來選擇的形象嗎?
對此,你可以理解為,布魯斯想用這種方式,來戰勝流浪漢、蝙蝠所代表的黑暗意象,但是,布魯斯這像是一種深深的認同,就好像是,他內心中住著黑暗的蝙蝠,這才是他最難以面對的部分。
導演諾蘭系統地學過精神分析,在我看來,這是諾蘭有意設計的一個俄狄浦斯情結的故事。
最初找到的矛頭,象徵著雄性的生殖器,也象徵著攻擊性,而布魯斯掉入的深洞,即潛意識,那些飛出的蝙蝠,象徵著蝙蝠俠潛意識深處的黑暗。
什麼樣的黑暗呢?
就是布魯斯作為一個男孩,他有弗洛伊德所說的俄狄浦斯情結,也就是戀母弒父的想象。這是他自己內心的黑暗。所以可以說,蝙蝠俠後來想戰勝的,不是外在的敵人,而是他自己內心的黑暗。
他看似是一個受害者,而他知道,自己內心深處有加害者的部分,也許它更為根本,而布魯斯窺見到了這個部分,並想馴服它。
在加害者、受害者和拯救者這個三角中,我們更容易喜歡哪個角色,而更容易牴觸那個角色?拯救者看起來是最容易被喜歡的,因為又善良又有力量。那麼加害者和受害者如果要二選一的話,你更願意選哪個角色?
首先,拯救者雖然看起來大家更願意選擇,但其實,如果真去做拯救者的時候,你可能會發現,這太累了,太難了。
並且,如果你這輩子一直在做某種拯救者角色的話,你會發現,也許你在深深地牴觸它,因為它好像佔據了你自己,讓你的自我像是消失了。
例如,一個女孩,她從重點大學畢業,各方面條件也不錯,但是,她竟然工作幾年後,還只做著一個月三千塊錢收入的工作。諮詢中發現,她非常恐懼去成為家族的拯救者。
她的父親是超級巨嬰,總是在肆無忌憚、理直氣壯地索取,母親則是超級聖母,乾枯、疲累至極。她有哥哥姐姐,而父母對他們一再說,未來你們誰最有出息,這個家就靠誰了。
這句話非常恐怖,意味著,這個家庭誰最有出息,誰就得做整個家庭的拯救者,不僅要把父母背上,還要背上兄弟姐妹,這太沉重了。
這是一種很深的動力,束縛著他們幾個孩子。
結果,哥哥姐姐讀書工作都非常一般,唯獨她讀了重點大學。這讓她一直恐懼,得背上全家人這個重擔,所以畢業後,她一直不能發展自己,畢業幾年後還拿著一個月三千塊的收入,只能基本養活自己。甚至,她把自己都弄到了一份無助受害的位置上,等著別人來拯救自己。
所以,拯救者這個角色儘管看似又善良又有力量,相當於在自戀維度和關係維度上都佔據了正向光明的那一邊,但是,這很可能會意味著失去了自己。
那麼加害者和受害者的兩個位置呢?哪個更好?
受害者的位置看起來很不好,畢竟處在自戀維度的低位,而且還是被索取、掠奪的那一個。但是,受害者可以有一種安慰——“我是好人”。不僅他們自己會覺得自己是好人,旁觀者也會這麼看。
此外,在自戀維度上佔據高位,例如有權力、有力量或有成就,都是不容易的,但是,如果把自己弄到自戀維度的低位,並且再加上一副受害的樣子,這樣就可以搶佔道德的高位。雖然失去了力量優勢,但卻具有了道德優勢,而且這一招誰都可以掌握。
至於加害者,加害者佔據了力量上的好處,還可以去剝削別人,所以好處自然多多。但是,他們不僅會被旁觀者視為壞人,他們自己也會良心上的不安。
於是他們很容易乾的一件事是,使勁在道德上、說法上做功夫,自欺欺人地說,自己是好人,甚至是受害者。
在生活中,我見過很多人,他們是從不吃虧的那種人,顯而易見是卡普曼戲劇三角中的加害者,但是,他們常常有超級理直氣壯的感覺,在發起攻擊、剝削行為之前,會有一套邏輯,讓他們覺得,自己其實是個受害者。
然而你真和他們聊下去,就會發現,他們當然知道自己在攻擊、掠奪和剝削別人,但他們需要一套自欺欺人的說法,首先來騙自己,讓自己覺得,自己是好人。
各種自戀中,一種基本自戀是,“我覺得我是好的”。但是,在真正意義上做到好人非常不易,因為它有點違背自戀維度的自戀。
實際上,人們更容易去維護自戀維度的自戀,即,當被置於自戀低位時,會感到羞恥和憤怒,並會做各種事情,以把自戀受損的感覺轉嫁出去。
但是,當一個人真這麼做時,很容易發展出惡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