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難想象當初我家有多窮。
直到現在,我媽媽連一個紙片都捨不得丟——她是苦日子過怕了。
本來,我家還是很殷實的,妹妹的一場病讓我們一夜回到瞭解放前,結果人財兩空。
我們寧可繼續窮下去,只要我妹好好的。
我老婆結婚什麼也沒要,這在當時的農村是很少見的。估計她知道,要也沒有。儘管如此,這場婚禮仍然需要借錢操辦,我記得當時是借了一萬一千元錢,要知道那時一包普通的黑鷹煙是七毛,而現在同一級別是十元。
我和我老婆結婚前去南山玩兒,採回來四棵長白落葉松,房前屋後種下,結果只活了一棵,到現在已經長成參天大樹,許多路過的村民突然注意到,驚訝地喊:“什麼時侯長出這麼大一棵樹!”
我們家一日三餐都是玉米苗餅子,別的吃不起,我倆不在的時候,爸爸媽媽的菜就是飄著菜葉兒的鹽水,我媽有一回發感慨道:“什麼時侯我能飽飽地吃上一頓小米粥就行!”
當時我和我媳婦在鄉下初中上班,我每天上下班用腳踏車馱著她,出雙入對的看著挺好,其實也挺好,生活是苦了點兒,不過我現在很懷念那輛腳踏車,懷念那條上班的小路。
現在生活好了,我老婆卻忙得幾天看不到她。我通過幾十年的努力,在她哪裡博得了一系列綽號,其一是“中老年油膩大叔”,其二是“缺德敗類帶冒煙兒”,其三是“離我遠遠遠遠兒的”,其四喚作“幽怨的小眼神兒”。
我們學校叫陶家二中,有十幾名教師,算得上一個小社會。我媽省吃儉用攢下一點兒大米,用飯盒蒸了給我們倆帶飯,她說太不像樣了叫人笑話。我每天臨近中午,都要看上幾回辦公室牆上的掛鐘,心裡想:怎麼還不到午飯的時間呀!
年紀輕,食量也大,我記得當年我一頓能吃一斤麵條。
我和我老婆在下班路上決定,必須改善一下伙食,我們倆已經成家,要改善目前生活的窘境。
馬上。
解決的方法很原始,就是先不回家,到處採蘑菇。我們只認識楊柳蘑,老家的野外也就這兩樣,可見知識面準確比寬窄重要且實用。
在絕沒想到有貨的地方,蘑菇像開會一樣捧場,到後來都犯愁用什麼裝,我們倆一直採到天黑看不見,才戀戀不捨地打道回府。以後幾天,窮苦的日子就盪漾出了一股純野生蘑菇的幽香。
有一天做夢,我和我媳婦在本村小學校東側的楊樹林裡採了那麼多楊樹蘑,只要看到略微隆起的楊樹葉子,掀開就是一片,在夢裡我居然笑出了聲。
婚前,我向一位同事借了一百元錢,整整一年才還上。期間我總覺得我那同事看我的目光裡含意雋永。
這件事幾十年後還在我眼前晃悠,我後來毅然下崗打工,內心深處的直接原因就是它。
我應該感謝我那名同事,打工過程詳見拙作五十二集《打工手記》。
廣告過後,馬上回來。
現在我終於相信,一個饅頭真的能引發血案。
在婚前,我就有過每一個迫切想改變現狀的年輕人的掙扎,我和我爸去南邊裡採松樹苗附近的集市上買了五隻豬仔,回家一數,是六隻,不知怎麼的,人家多給了一隻。我和我爸竊喜,一點兒也沒想到把那隻多餘的給人家送回去。
人窮志短,馬瘦毛長。
我說:“我來喂!”此後每一天,我都出沒在豬舍,無論怎麼洗,渾身上下都洋溢豬屎的芬芳。
由於豬半夜要有一次夜宵,我就利用前半夜看書學習,把能找到的書籍全部仔細研讀,連牆上的報紙都看個遍,我就是在頂棚的一角得知若干年前美國挑戰者號太空梭變成了二踢腳。
幾個月後,韓氏養豬場生豬出欄,我把每一筆投入都做了記錄,半夜一算,淨利潤就是一所空空的豬舍喝一堆新鮮熱辣的豬糞。
我媳婦給我家帶來了好運,結婚第二年,我們就還上了所有的饑荒,我媽長出了一口氣,覺得怎麼就那麼輕鬆。
我還記得結婚當天新媳婦下車,不知哪個村民在我身後叨咕:“新娘子挺漂亮呀,白瞎了!”
我當天太忙,也沒功夫搭理他。
一晃二三十年過去了,每年回到老屯,我都在那棵榕樹下徘徊許久,撫今追昔,慨嘆時光。
過去的日子很苦,我卻時常懷念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