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導讀
如今,在理想與現實之間,越來越多的年輕人用“焦慮”一詞來表達自己的感受,但是,又有多少人明白焦慮背後的實質是什麼呢?
其實,年輕人所謂的焦慮,早在上個世紀30年代就被一位老人看穿了。他叫梁漱溟,20世紀中國文化思想界的一位名人,著名的社會活動家,他對人生問題和社會問題深刻洞察,即使在今日讀來,不但不顯過時,反而歷久彌新,發人深省。
自以為有志氣的,其實是慾望
在這個時代的青年,能夠把自己安排對了的很少。在這時代,有一個大的欺騙他,或耽誤他,容易讓他誤會,或讓他不留心的一件事,就是把慾望當志氣。這樣的用功,自然不得其方。也許他很賣力氣,因為背後存個貪的心,不能不如此。
可是他這樣賣力氣,卻很不自然,很苦,且難以長進。雖有時也會起一個大的反動,覺得我這樣是幹什麼?甚或會完全不幹,也許勉強幹。但當自己勉強自己時,讀書做事均難入,無法全副精神放在事情上。甚且會自己搪塞自己。
越聰明的人,越容易有慾望,越不知應在哪個地方擱下那個心。心實在應該擱在當下的。可是聰明的人,老是擱不在當下,老往遠處跑,煩躁而不寧。所以沒有志氣的固不用說,就是自以為有志氣的,往往不是志氣而是慾望。
彷彿他期望自己能有成就,要成功怎麼個樣子,這樣不很好嗎?無奈在這裡常藏著不合適的地方,自己不知道。自己越不寬鬆,越不能耐,病就越大。
所以前人講學,志氣慾望之辨很嚴,必須不是從自己軀殼動念,而念頭真切,才是真志氣。張橫渠先生頗反對慾望,謂民胞物與之心,時刻不能離的。自西洋風氣進來,反對慾望的話沒人講,不似從前的嚴格;殊不知正在這些地方,是自己騙自己害自己。
梁漱溟與北大同事在中山公園左起:雷國能、李大釗、梁漱溟、張申府
1924年,隨梁漱溟到山東辦學諸人合影
改變氣質的根本功夫,是自覺調理自己
大家來到此地,都抱有求學研究之志,但我懇切的告訴大家說:單是求知識,沒有用處,除非趕緊注意自己的缺欠,調理自己才行。要回頭看自己,從自己的心思心情上求其健全,這才算是真學問,在這裡能有一點,才算是真進步。
調理自己要注意心思與心情兩面。
心思方面最要緊的是要條理清楚。凡說一句話,或寫一段文字,或作一篇文章,總要使其清楚明白。一篇東西,得要讓它有總有分,對一個問題也要能仔細分辨。如缺乏條理,徒增多知識是無用的,因為知識是要用條理來駕馭的。
至心思之清楚有條理,是與心情有關係的。在心情不平時,心思不會清楚,所以調理心情是最根本的。
對心情應注意的有兩點:一是懈,一是亂。懈或散懈,是一種頂不好的毛病,偶然懈一下,這事便做不好,常常散懈,則這人一毫用處沒有。社會上也不會有人去理他,在寫日記時的苟且潦草敷衍對付,都是從懈來。日記寫得短不要緊,最不好是存苟偷心理。
一有這心理,便字不成字,話不成話,文不成文。苟且隨便從散懈心理來,幹什麼事都不成不像,這就完了。
亂或暴亂,是心情不平,常是像有點激動,內部失掉均衡和平,容易自己與自己衝突,容易與旁人衝突,使自己與環境總得不到一個合適。暴亂或偏激,與散懈相反;散懈無力,暴亂初看似乎有力,其實一樣的不行。因其都是一種機械性,都無能力對付外面變化,改造環境。這種無能的陷於機械性的人是可憐的。然則如何可不陷於機械而變成一個有能力的人?
這是要在能自覺,不散懈,亦不暴亂,要調理自己,使心情平和有力,這就是改變氣質的根本功夫。
調理自己需要精神,如果精力不夠時,可以休息。在我們尋常言動時,絕不可有苟且隨便的心情;而在做事的時候,尤須集中精力。除非不說不做,一說一做,就必須集中精力,心氣平穩地去說去做。
譬如寫一篇文章,初上來心很亂,或初上來心氣尚好,這時最好平心靜氣去想,不要苟且從事,如果一隨便,就很難得成為一氣。所以我們的東西不拿出則已,拿出來就要使他有力量。諸同學中有的卻肯用心思,但在寫文章時,條理上還是不夠,有隨便苟且之意,字句讓人不易看清楚。有的同學還更差些。這不是一件小事,這是一個很要緊的根本所在。
所以大家要常常回頭看,發見自己的缺欠,注意去調理。做事則要集中精力去做,一面須從容安詳,一面還要挺然。挺然是有精神,站立得起。安詳則隨時可以吸收新的材料,因為在安詳悠閒時,心境才會寬舒;心境寬舒,才可以吸收外面材料而運用融會貫通。否則讀書愈多愈無用。
梁漱溟在山東鄉建院時期與工作人員合影
1936年暑期梁漱溟與長子培寬(右)、1936年暑期梁漱溟與長子培寬(右)、次子培恕(左)留影於濟南
調整自己必親師取友
做人必須要時時調理自己,求心志清明,思想有條理。如果大家能照此去行,簡直是一生受用不盡;如果不能夠注意這話,就是自暴自棄,就是自己不要自己。
但在這調理自己的上面,有什麼好方法呢?前次曾說過調理自己要自覺,要反省,時刻去發現自己的毛病。比如自己的毛病在於性子太急,或在於太亂太散懈,這都須自覺地去求醫治。但是人每不易做到,不易自知其病,雖治病又不易去管理自家。
古人云:“智者不能自見其面,勇者不能自舉其身。”這就是說人不易看清楚自己的面孔,即看清了又不易隨時可以自主地調理自己。
於是這時唯一的方法,就是“親師取友”。此外別無他法。為什麼呢?因為每人常會把自己忽忘了,如果不忽忘,就一切都無問題;無奈都易於忽忘,因此就得師友常常提醒你,使你不忽忘。
靠朋友之提醒以免於忽忘,這是一層;更進一層,就是靠朋友的好處,以融化感應自己的缺短而得其養。假定我的脾氣是急躁的,與脾氣和平者相處,可以改去急躁;我的精神不振,而朋友的好處是振作的,我處於其中,也自然會於無形中振作起來。
所以如果我們有意去調理自己,則親師取友,潛移默化,受其影響而得其養,是一個最好的辦法。說得再廣泛一些,如果要想調理自己,就得找一個好的環境。
所謂好的環境,就是說朋友團體,求友要求有真志趣的朋友;好的朋友多,自然向上走了。如果在一塊的人是不好的,那就很危險,不知不覺地就會日趨於下流。
再則,朋友彼此幫忙時所應注意的,就是:以同情為根本,以瞭解為前提。
我們對朋友如果是愛護他的,自然要留意他的毛病短處,而頂要緊的,還是要對於他的毛病短處,須有一種原諒的意思。我們指點他的毛病短處的時候,應當是出於一個好的感情,應當是一個領導他幫助他的意思。是要給他以調理,不是隻給他一個刺激就算完了。
自然,有時候一個嚴重的刺激,也是不可少。即是說有時候有給他一個痛責的必要。但大體上說,你不要只給他一個刺激算完,必須得給他一種調治。如果愛惜他的意思不夠,說話就不會發生效力。
1942年梁漱溟五十歲留影於桂林同年手書“吾生有涯願無盡,心期填海力移山”。
1948年,梁漱溟在北碚勉仁文學院工作時的留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