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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搬家後,我的鄰居是一對老夫妻。

  他們的女兒偶爾會回來一趟,每次回來,總愛在樓道上灑滿消毒水。老太太拿著一袋紙巾跟在她後面,有些唯唯諾諾的模樣。

  有時,我回來正好碰上她離開。她蹬著高跟鞋挎著小包面無表情地往下走,老太太站在門邊,探著身子小心翼翼地囑咐她慢一點,她不冷不淡地哼一聲,也不回頭。

  我望向老太太,她尷尬地笑笑,琢磨著女兒聽不到了,才壓低聲音向我解釋:“她爸身體不太好,這樣能防毒滅菌。”

  最初,我們沒什麼交道,直到有一次,我在樓頂曬了幾床棉被,哪知,臨下班時忽然下起了暴雨。我心中叫苦不已,下班後飛奔到家。

  鄰居家的門半開著,老太太倚在門邊,看見我那一瞬,連忙迎上來,“妹兒,你莫急,我把被子給你收下來了,沒淋到,都是乾的。”

  我心中一暖。早上抱被子上樓時正好遇上她出來丟垃圾,沒想到她會記在心裡。

  我跟著她進屋,屋裡的擺設很簡單,收拾得乾乾淨淨。我的被子整整齊齊地疊放在沙發上,老大爺戴著眼鏡坐在邊上看報,面前的茶几上擺著一杯茶。見我進去,他客氣地起身打招呼。

  老太太幫我把被子抱回我家,對我的道謝連連擺手,“都是街坊鄰居,客氣個啥?你們年輕人上班忙,以後有啥需要幫忙的,你就給我說一聲,莫客氣!”

  那天,我才知道老太太姓楊,老大爺姓郭。

  那之後,我們熟悉起來,再碰上時,會停下來閒聊幾句。

  這對老夫妻感情很好。我早上去上班時,經常能碰見兩人說說笑笑地買菜回來;晚飯後帶女兒出去玩,也常能碰見兩人結伴去散步,或者郭大爺坐在樹下下象棋,楊阿姨手裡捧著茶杯,在邊上笑呵呵地看著。

  郭大爺看上去年老一些,有幾分儒雅的學者氣質,說話慢條斯理。楊阿姨卻是火火風風的,嗓門又大又粗,笑聲很爽朗,性格也直接,經常一看見我買的菜就皺眉頭,“哎呀,你咋個要買小蔥呢?都給你說了,樓下那顆樹下的小蔥是我種的,你要吃就去掐,莫不好意思!你這個青椒好多錢一斤?啥子啊?那麼貴啊?唉喲,你肯定在販子手頭買的,沒講價,販子專宰你們這些年輕人……”

  有個熱心腸的鄰居,其實挺好的。

  2

  幾年後的一天下午,楊阿姨把我拉到一邊,壓低聲音,有些不好意思地問:“我下面長了大概指甲蓋那麼大一塊黑色的東西,有點硬,不癢不痛,是咋回事呢?”

  我給她推薦了一位婦科醫生。活檢下來,是外陰癌前病變。

  接到醫生電話,我下樓去看她。她是一個人來的,正坐在科室裡不停地抹眼淚。我一再給她解釋癌前病變並不等於癌症,能治,她才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慢慢平靜下來。

  醫生說:“下午讓你的家屬過來吧,我再詳細給你們講講治療方案,治療得有你家屬的簽字。”

  她愣了愣,輕輕點點頭,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下班時,我準備回家,不想她一直在醫院大門外等我。路上,在她吞吞吐吐的講述中,我大致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原來,楊阿姨和郭大爺並不是夫妻。

  楊阿姨是農村人,因為不孕而一直不受婆家人待見。老公常年在外務工,她在家打理農活、侍奉公婆。2000年,她42歲,多年癱瘓在床的婆婆去世,老公提出了離婚,並坦誠已經在外面有了孩子。她走投無路,來城裡謀生計。

  正巧,郭大爺當時剛從單位退休,不慎摔傷了腰,需要靜養半年,需要人照顧。郭大爺的妻子已去世好幾年,獨生女兒又太忙,就請了個保姆回來。保姆就是楊阿姨。

  楊阿姨老實本分、手腳勤快,郭大爺和他女兒都很滿意。傷好後,郭大爺讓她留了下來。

  後來,他們有了感情。郭大爺主動提出結婚,卻遭到女兒的強烈反對。為了不讓郭大爺為難,也害怕鬧得太僵,楊阿姨主動做出了讓步。於是,兩人雖然住在了一起,楊阿姨的身份卻一直是保姆。

  她有些遲疑地問我:“我老家就只有一個親妹妹,老郭算是我的家屬嗎?”

  我猶豫了一下,“應該不算。”

  看她暗淡下去的神情,我趕緊轉移話題:“不過,郭大爺對你挺好的。你們倆比很多扯了證的老夫妻感情還好。”

  提到郭大爺,她的話匣子就關不住了,整個人又輕快了起來。

  3

  到了家門口,她擔心自己講不清楚病情,讓我幫她給郭大爺具體說說。

  郭大爺聽得很認真,臉上的憂慮之色明顯。楊阿姨乾笑了一聲,說:“你莫急,醫生說了,也不是好凶,我也不痛不癢,不急到住院。等你感冒好了再說。”

  “莫亂說,病咋能拖呢?越拖就越嚴重,等會兒我就陪你去辦住院。我簽字,要是不得行,把你妹喊過來,她要是忙,簽完字回去就是,我管你,你莫怕!”

  聽著兩人的對話,我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情也輕鬆了起來。

  下午,楊阿姨的妹妹來了,是一個很淳樸的農村婦女。她揹著一個小嬰兒,手上還牽著一個,有些為難地表示兒子媳婦都在外打工,自己實在沒辦法抽出時間來照顧姐姐,一切就只能拜託郭大爺了。

  聽完醫生的講解,為了儘量減少復發的可能性,郭大爺拍板直接做手術。

  醫生來辦公室找我,有些發愁,“這家人的關係有點麻煩啊。沒有直系親屬可以留下來,男的又不是法律上的老公,年齡還那麼大,萬一這手術做了,男的不管了,或自己都倒下了,怎麼辦?”

  “應該不會,他們就住我家對面,感情很好。實在不行,可以請護工。”

  “還有,病人看著顯老,其實才57歲,這手術會把大小陰唇都切了,雖然不會影響生理功能,但不好看,可能會對性生活造成一定影響。病人現在倒是對男人言聽計從,萬一他們還有性需求,日後又後悔了呢?”

  “一個75,一個57,應該不存在這方面問題。”

  “那可說不準啊,你還是再找病人好好確定一下。這老年人的性生活問題常常被忽略,婦科和男科經常都會遇到老年人因為性生活惹出問題偷偷來就診的,病例千奇百怪,有被撕傷的、有裡面塞東西的、有不潔導致性病的……大多都遮遮掩掩、老淚縱橫,要求千萬不能讓兒女知道。”

  我私下裡向楊阿姨確認,她臉一紅,連連搖頭,“莫得事,莫得事,我們早就沒得那事了。”

  就這樣,楊阿姨的治療方案確定了下來,她妹妹提前簽完所有資料,急匆匆地趕了回去。

  手術很順利,郭大爺對楊阿姨的照顧也是無微不至,病房裡的人都說楊阿姨找了個好老公。每每這個時候,兩人也不解釋,只是笑笑。

  這幾年,郭大爺的身體衰退得厲害,大不如從前。每次看他顫顫巍巍地忙上忙下,我都有點擔心。我建議他請個護工,別把自己累垮了。

  他拒絕:“沒事,我做得動,以前都是她照顧我,這次也該我照顧她。護工哪有自家人貼心?”

  然而,在楊阿姨手術後的第九天,郭大爺還是倒下了。他住進內科病房,通知了女兒,並叮囑照顧好楊阿姨。他以為,15年了,女兒雖然口頭上沒承認,但心底應該還是把楊阿姨當成了自家人。

  可惜,事與願違。

 4

  女兒只做了兩件事。

  首先很不客氣地向醫生諮詢,楊阿姨的病是不是因為私生活不檢點引起的。醫生隱約猜出了她的意思,有些反感,“慢性外陰營養障礙、內分泌失調、HPV感染等等,都可能引起,誘因太多了。”

  然後,她徑直去了病房,話不多,也不帶髒字,卻句句直擊要害。一是指出了楊阿姨不過是個保姆;二是責備楊阿姨連累郭大爺疲勞過度,病倒了;三是明確提出基於楊阿姨目前的身體狀況,不適合繼續做保姆,她將另外找一位保姆照顧郭大爺。

  我接到訊息趕過去時,郭大爺的女兒已經走了。病房走廊上,幾個病人家屬在低聲交談。我經過時,聽見有人拉得很長的聲音,“哦,原來只是個保姆啊。”

  我頓了頓,走到楊阿姨病床前,她正側身縮在床上,面朝牆壁,身上的被子隨著啜泣微微起伏。

  她堅持要提前辦理出院。一方面是受不了病房裡其他人的竊竊私語,另一方面是放心不下郭大爺,想去照顧他。

  當天晚上,楊阿姨忽然敲了我家的門。她失魂落魄地站在門口,滿臉的悲切無助。我趕緊把她迎進屋。她坐在沙發上,彎腰縮成一團,兩手用力地握著茶杯,隱約在發抖,血色盡失的嘴唇微微翕動,卻又沒有清晰的聲音發出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像是下定決心一般,抬起頭,沙啞著嗓子問我:“妹兒,啥子叫‘陪床保姆’誒?”

  “啊?”我有點發懵。

  她忽然哭了起來,“這是罵人的,對不對?他女兒不讓我進病房照顧他,還說我不過是個陪床保姆,是給了工資的,莫搞錯了身份……她咋就那麼狠心呢?我對她爸巴心巴肝15年了,就算是塊石頭也捂熱了啊,她咋還是不待見我呢……”

  她反反覆覆地念叨:“我真的不是圖他的錢……妹兒,你說我到底是不是‘陪床保姆’啊?”

  “不是,保姆只會把這裡當成一個工作的地方,你是把這裡當家,把他當家人,他也把你當家人。”我刻意避開了“陪床”兩個字。

  像是終於得到了些許安慰,她蒼白的臉上浮出一絲勉強的笑容。

  夜深了,她要回家了,一再拜託我抽時間去看看郭大爺。她下午去的時候,被郭大爺的女兒擋在了病房外,沒見上面。

  我擔心她想不開,跟在後面,小心地組織語言,“你可千萬別生氣啊,郭大爺還等著你照顧呢。他女兒應該是看父親忽然病倒了,有些生氣,才說了重話。過兩天氣消了就好了。”

  她點點頭,拖著原本就未痊癒的身體,摸索著拿出鑰匙,半天對不上鑰匙孔。我接過鑰匙幫她開啟門,看著她蹣跚著進屋。

  5

  等面前的門輕輕關上,我轉身回屋,在電腦前坐下,輸入“陪床保姆”,很多相關資訊湧了出來。

  所謂“陪床保姆”,是指除了洗衣做飯打掃衛生外,還陪睡,僱主需額外加錢。聽上去有些荒謬,卻是解決獨居老人性需求的途徑之一。

  我看得有些堵,不管怎麼說,用“陪床保姆”來定義楊阿姨這15年的生活,確實讓人難以接受。

  第二天,我剛到醫院,就聽說郭大爺那裡出了狀況。

  原來,頭天晚上,郭大爺趁護工不注意,偷偷溜去看楊阿姨,才從病房裡其他人口裡得知了白天發生的事,當場氣血攻心,一頭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人是搶救過來了,但癱了,下不了床。

  處理完手上的事,我去看望郭大爺。門關著,我剛要伸手敲門,裡面傳來了郭大爺女兒有些惱怒的聲音,“你不在床上好好待著,瞎跑什麼?你看,這下嚴重了吧?”

  郭大爺好像說了些什麼,聲音很模糊,我聽不太清楚,大意應該是在詢問楊阿姨,因為惹得他女兒的聲音又拔高了一些。

  “你這說的什麼話?你有女兒,老惦記著一個外人幹什麼,難道我會不管你嗎?人心隔肚皮,你真以為她會把你當親人啊……老了老了,不能讓人家說閒話。你不在乎,但總得顧忌我的顏面吧……你給她交住院費的事我也不追究了,但總不能以後還養著她吧?她現在的狀況也沒法再照顧人,要是繼續留下來當保姆,萬一累出點什麼問題,肯定得賴上你,你請她是花了錢的,不存在什麼額外的義務與責任。你可以再適當多給她一點錢,但肯定不能再留下來……把那房子賣了,以後你搬過來和我住,我再重新給你請個保姆……”

  我靜靜地離開了。

  下午,趁他女兒不在,我去看他。

  郭大爺靜靜躺在床上,神志尚在,但目光呆滯,說話也有些雜亂無章:“滿堂兒女,不如半路夫妻。老伴老伴,就是老了有個伴,我早就把她當老伴了。她照顧了我那麼多年,女兒咋就是不肯接受呢……我老了,不中用了,女兒要賣房,我又能咋辦?她是我女兒,我總不能去告她嘛。”

  “她沒得退休工資,農村老家也沒房子了,就只有這些年攢的一點錢。她剛來的時候,一個月還不到200塊錢。她以後可咋辦?我對不起她啊……你幫我勸勸她,不要出院,聽醫生的話,身體恢復好,她還不到60歲,後面的路還長……”

  郭大爺說得淚眼婆娑,滿屋子都瀰漫著一股無助感。

  6

  下午回家,在小區門口,我看見了楊阿姨。她正在門衛室裡痛哭,腳邊放著幾個袋子,周圍有一些老太太在安慰她。

  原來,很多小區裡的老住戶都清楚楊阿姨和郭大爺之間的事。

  我進去問了情況,才知道下午郭大爺的女兒來過了,把楊阿姨請出了家門,新換了門鎖,正式宣佈“解僱”了她,看在她多年照顧郭大爺的份上,額外給了一筆錢。

  “他那個女兒,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燈。十多年了,都是你在照顧,沒看她做了啥子孝順事。這眼看你生病了,老郭也要不行了,馬上翻臉不認人,良心都被狗吃了!”

  “不能就這麼算了,你去她家鬧,去她單位鬧,非得給她扒下一層皮來!”

  “你去找老郭,要他當面給你個說法。”

  “我陪你去法律援助中心諮詢一下,你們都一起住了15年了,應該算事實婚姻了。如果是,她就沒權趕你出來,房子還有你的一份。”

  “要我說還是算了,你們沒扯證,老郭也沒說要把房子留給你,你啥子證據都沒得,哪個會管你哦?”

  “人家畢竟是親父女,打斷骨頭連著筋,真要鬧起來,他肯定還是會想到自己女兒的……”

  郭大爺的病情加重,女兒給他辦理了出院,說是要帶到省城去治療。

  楊阿姨來醫院時,郭大爺已經走了。她哭著問我郭大爺到底去了哪家醫院,我無奈地搖搖頭,我確實不知道。

  她癱坐在沙發上,整個人似乎被徹底掏空,皺紋密佈的臉上,看不到一絲生氣。

  我問她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她呆愣了很久,才說想回妹妹家住著看看。

  後記:

  連著好長一段時間,楊阿姨的事都是小區裡的一個熱門話題,經常有老太太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聊得熱火朝天。

  “她走的時候哭得好造孽啊!她就是太傻了,要是早把證扯了,就沒得這些事了。”

  “扯了證也沒得用,半路夫妻,有幾對能走到最後?遇到點事,說散就散了。你不想散,兒女都會讓你散!”

  “老人再婚,比不得年輕人,有情飲水飽,還涉及到財產問題,複雜得很,遲早會被趕出來的。”

  ……

  沒過多久,對面搬來了新鄰居,裡面的舊物什被清理出來,丟在樓下。那間屋子裡,關於兩位老人的痕跡,很快就將徹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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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評論
  • 女子結婚三年被打四次,丈夫一次比一次狠,這次更是骨裂三根
  • 我的故鄉,漸漸沒有了春秋與冬夏,鄉愁,是我難以癒合的傷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