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楊欣去海島上的旅遊度假村考察了整整一週，昨天一下高鐵就直奔公司，她在下午的專案研討會上向公司領導層和研發部的同事介紹了自己的設計方案，但是一個禮拜的舟車勞頓並沒有換來研發主管的和顏悅色，他還是異常苛刻地指出設計方案中的矛盾之處。

研發主管孫強認為楊欣的設計方案沒有把公司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導致研發部的開發工作非常被動地被客戶的需求牽著鼻子走。他在會上不厭其煩地強調了三次：“任由客戶改變需求會拉長開發週期，公司效益難以保證”。

楊欣一再解釋：“實際考察的情況和客戶最初的描述並不一致，不做改動根本達不到實用效果”。

“那就讓客戶增加預算啊，我們又不是慈善機構”，孫強的語氣總是咄咄逼人，確切地說，他是在咆哮。楊欣已經就職一年，始終不能適應他的霸道。她在心裡默默地嘀咕，這個缺乏教養的傢伙一定是被前公司掃地出門的。

“合同已經簽了，而且條款中明確提出我們必須接受客戶提出的合理建議，這會兒讓人家增加預算談何容易。雖然需求有些變化，但工作量並沒有增加多少啊”，楊欣壓制著怒火，她還在試圖說服孫強。

“這個問題是你造成的，前期調研是你做的，簽訂合同之前為什麼沒有把這些細節問題搞清楚”，孫強冷漠的口吻常常讓楊欣不寒而慄，她知道孫強如此大張旗鼓的和自己爭論是為了讓公司領導層認識到一件事情，那就是公司利潤率下滑並非都是研發部門的過錯，更不能因此而剋扣他的獎金，他對三個月前的一次懲罰一直耿耿於懷。

這不是他們二人的首次交鋒，楊欣是這家小型軟體公司的產品經理，整個產品部只有她一個人，孫強帶領的研發部有十幾個人，剩下的是銷售人員、人事專員以及會計師，他們公司主要為客戶提供網際網路辦公系統的開發以及智慧硬體裝置的安裝和除錯服務。

孫強的個性就像一個火藥桶，稍不合意就會發作，瞬息之間就會丟擲一連串凌厲的質問，原本和諧的工作氛圍以及眾人的平和心態立刻就在他的攻勢下土崩瓦解。他似乎從來都不認為自己需要收斂脾氣，他的咆哮不分男女。有不少入職不久的新員工都因為不能忍受孫強的火爆脾氣而選擇離職，公司的研發隊伍一直都不穩定。楊欣時常在心裡盤算，領導層之所以能容忍他，恐怕只是看中他十幾年的研發經驗而已，否則早就把他踢出去了。

業務上的上下游關係導致楊欣常常成為孫強怒目相視的物件，工作上稍有差錯就會引起他的“叫囂”。楊欣曾因此苦惱了很長一段時間，甚至萌生過另謀去處的念頭，考慮到自己的年齡，最終還是決定忍一時風平浪靜。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約郝峰，以往都是郝峰百般討好，才能和她吃上一頓飯，或者喝一杯咖啡。她知道自己不應該和郝峰見面，所以她沒有打電話，讓緣分來決定吧，如果郝峰沒有看到訊息，那就早早回家休息。

“有空，下班等我，開車去接你”，一分鐘之內，她就收到了回覆。

變天了，起初是湛藍，後來漸漸暗淡，悠悠的白雲和火紅的霞光在狹小的時光隧道里隱去了蹤跡。後來，漫無邊際的黑暗佔領了頭頂上的一切，才七點鐘，天幕上已經星光閃爍了。

楊欣出了公司的辦公樓，走過一個街口，來到復興路上的一家百貨超市門口，她不想讓同事看到郝峰，所以選在遠離公司的地點碰面。

伴著繽紛的霓虹和愜意的心情，他們駕車去了松月樓，之前已經去過兩次了，那是一家有著四十年曆史的老店，主打粵菜，價格不貴，味道卻出類拔萃。郝峰是那裡的白金會員，可以優先訂到位子，否則在週五的下班時間，很難有機會在那裡吃飯。

松月樓裡有一個可供上百人同時就餐的大廳，但是懂行的本地人或者仔細研究過網上用餐評價的食客大多不會將大廳作為宴請賓客的首選環境。郝峰定了一個情侶包間，悠揚婉轉的輕音樂營造出輕鬆愉悅的氣氛，包間的隔音效果很好，完全沒有低檔餐廳裡的嘈雜和凌亂。松月樓一直努力塑造自己的餐廳文化，他們推崇文明就餐，輕拿輕放、節約食物、輕聲細語都是他們提倡的禮儀，店裡雖然向食客提供酒水，但卻是限量的，沒有人會醉醺醺的離開。

楊欣很喜歡那家店，她也因此而覺得郝峰是一個細緻入微的男人。

靚湯是廣東菜的一大特色，郝峰每次都會點上一道湯，上一次是五指毛桃排骨湯，昨天他要了一道阿膠紅棗烏雞湯。

那條粵式清蒸鱸魚品相極好，雖然配料僅僅是蔥絲和薑片，但魚肉的鮮味卻在最大程度上得到了保留。

郝峰盛了一碗湯給楊欣，他特意把湯鍋裡的紅棗、薏米和龍眼肉盛進碗裡。

“所以，我的春天到了嗎？”郝峰流露出一副滿懷期待的樣子。

“什麼春天？現在是一月，冷風嗖嗖的吹著呢”，楊欣一邊說，一邊喝了一口湯，“嗯，好鮮，這老火靚湯果然是經典粵菜，名不虛傳”。

“你成心的是吧，我這邊溜溜地追了你半年，上次問你能不能正式交往，還等著你的答覆呢，你這兒倒跟我裝起糊塗了”，郝峰放下筷子，身子向後仰，露出一副嚴肅的表情。

楊欣知道他只是故作姿態，根本不可能因為這事兒跟她翻臉，於是不疾不徐地說：“我怎麼和你交往，我有老公，你又不是不知道，做你的情人嗎？我沒那麼開放”。

“你的婚姻已經名存實亡了，你上次說你們已經七個月沒有在一起了，那到今天就快八個月了，你們又沒有孩子，離婚後重新開始，難道不好嗎”。

“我真後悔告訴你這些事情”，楊欣噘著嘴，翻了一個白眼。

“挖牆腳不厚道，本來我也不屑於做這種事，但遇到喜歡的我也不想錯過。你老公或許是一個優秀的科學家，但是他恐怕並不適合你。我知道你討厭現在的工作，你想做女裝店，資金和人脈上我都可以幫你”，郝峰顯得很誠懇，也很大氣。

楊欣沒有接話，她舀了一勺湯，使了個眼色，郝峰在她的示意下拿起湯碗去接。

“我不知道你在猶豫什麼，你對他還有感情？”

“我還得再考慮考慮，離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雙方的家庭都牽涉在裡面，我得考慮到方方面面的情況”。

“那好吧，我等你答覆，後面我也不再問了，想清楚了你就告訴我。我想我可能還能等你一年，如果到年底你還是不能決定，我也只能另做打算了”。

“你就這麼容易放棄？”，楊欣嬌嗔地問到。

“楊小姐，我已經四十三歲了，我的第二春時日無多，我的青春就像桌上的這杯茶一樣，快見底了。等再過幾年，像你這樣的美女一絲不掛地站在我面前，也喚不醒我的激情了”。

楊欣沒在搭茬，兩個人默默地吃著菜，直到離開。

郝峰開車把楊欣送到蘭池路東口，楊欣要再走半公里才能到家，郝峰心裡不痛快，他討厭這種偷偷摸摸的約會方式。

楊欣回到家時已經是晚上十一點，毫無懸念，陳起銘不在家裡，分居已經半年多了，家裡空蕩蕩的，冷清的讓她感到心悸。她洗了個熱水澡，躺在床上，開始思索自己那一團亂麻般的生活。在車上的時候，他明顯感覺到郝峰的不悅，她明白自己要儘快做出一個決定。

02

往事如潮，那些細碎的、閃耀著金邊的時光一幕幕浮現在眼前。

楊欣和陳起銘相識於一場“八分鐘約會”，那種相親形式起源於猶太人的傳統習俗，美國的猶太教成員在其基礎上制定了新的遊戲規則，一到八分鐘就必須交換物件。在此之前，楊欣已經在三年時間裡相親了不下百場，好運氣始終沒有和她結緣。那時候她三十歲，之前不太成功的相親經歷導致她對那場“八分鐘約會”也沒抱太大希望，如果不是母親的一再催促，她甚至不會參加。

楊欣是家裡的第二個孩子，她出生的時候父母均已過了而立之年，三十歲還未婚的她簡直就是壓在父母身上的一座大山，跨越三十載的年齡差異導致雙方在婚姻觀念上產生了巨大的分歧。楊欣認為現代社會中的獨立女性在經濟能力、社會地位方面完全不輸於男性，婚姻成為生活必須品的基石在社會進步的滾滾車輪之下已經被碾成了粉末，缺乏質量的婚姻還不如一個人生活得灑脫自在。

然而，她出生於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父母在國企裡做了大半輩子的基層員工，直到退休也沒獲得過一官半職，兩個人的觀念都非常傳統，為人也很保守。他們完全不能理解和接受女兒所謂的現代婚姻觀念，她一日不出嫁，二老就茶不思飯不想，整日憂心忡忡，如臨大敵。

楊欣妥協了，她並非屈服於父母的觀念，不忍心看著二老日漸消瘦，只好硬著頭皮去參加各種相親活動。

實際上，那個父母眼裡的乖孩子早在上初中的時候就已經被不斷更迭的外來文化所衝擊，港臺音樂、歐美電影、韓劇日劇，每一個都像一把鑰匙，為她開啟一扇通向新世界的大門。楊欣從初中二年級開始化妝，雖然學校裡明令禁止，但她並非濃妝豔抹，淡淡的粉底，淺色的唇彩，眉毛稍加修飾，老師倒也沒有將其定性為無視校規的過分行徑，後來班上的女學生紛紛效仿，她們大多能恰到好處地拿捏分寸，溫潤內斂的化妝風格絕不會刺激到校方的神經。

楊欣意識到自己在外表上的優勢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的，14歲的她身高就達到了161公分，胸部的曲線足以讓很多妙齡女郎產生危機感，班裡的男生總是對她大獻殷勤，這種情況從初中一直延續到了大學。但她始終對那些賣力討好的男生保持著警惕，甚至打心底裡產生了厭惡。她喜歡化妝，喜歡在夏天穿上漂亮的裙子，升入高中之後，她幾乎不再穿平底鞋，但這一切並不是為了吸引異性的目光，最大的動力是她想要在照鏡子的時候看到一個既靚麗又時尚的自己。

高考之後她順利進入一所南方的重點大學，但是在專業選擇上卻出了岔子，她原本報考了當時非常熱門的金融學，在有生之年儘可能不為錢財屈尊是她的一大願望，證券交易、投融資、金融管理之類的高薪行業是她早就選定的目標，只可惜她在激烈的競爭中敗下陣來，被調劑到自己毫無興趣的計算機專業，那時候她根本想象不到有一天網際網路可以翻天覆地般地改變中國人的生活方式，她只知道自己學得異常艱苦。

好的一點是大學裡有非常充裕的時間，課餘生活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她的學業壓力。楊欣重拾起高中時荒廢了三年的小提琴，她一邊練琴一邊兼職教琴，每年閱讀五十本書，假期裡走遍了國內的山山水水。受到經濟條件的制約，一年只有一次機會可以出國旅行，她在日本奈良的小鎮上餵過鹿，在丹麥的哥本哈根遊覽過童話故事裡的古堡，義大利的米蘭也留下過她的足跡。

楊欣和陳起銘結婚之前的唯一一段戀愛發生在她讀研期間，她讀了本校的管理學，並且和一名醫學部的校友成為了戀人，兩年的多的交往甜蜜而美好，對方興趣廣泛，思維活躍，也非常懂得女人的心思，楊欣一度認為他是理想的伴侶，遺憾的是他在碩士畢業之後去美國繼續攻讀博士學位，堅持了一年，雙方都覺得非常痛苦，最終只好各自歡喜。自此之後，楊欣迎來了長達三年的空窗期，雖然一直在相親，但幾乎再也沒有遇見過能夠打動她的人。

憑藉不錯的教育背景，她在碩士畢業之後進入一家國企做行政。地位卑微的人總是最先看清別人的真面目，壓抑的辦公室氛圍讓她感到不適，骨子裡那份對自由的痴迷驅使她逃離。

她的第一次創業經歷是淘寶女裝賣家，終究還是為自己的衝動付出了代價。網店斷斷續續地維持了半年，在國企工作兩年的積蓄也被消耗殆盡。幾經周折又做起了網際網路，但巨大的工作壓力帶給她更糟的工作體驗。

陳起銘是那場相親會上唯一一個還在讀書的人，他比楊欣小兩歲，當時正在攻讀病毒學博士學位。楊欣先後和八位男士進行了交談，靚麗的外表讓她備受青睞，其中的五位在最終的約會卡上寫上了她的名字，但是她卻沒有動心，活動結束就離開了。

後來有人透過活動主辦方聯絡過她，也被她婉言拒絕了。那時候的陳起銘完全沒有引起她的注意，模糊的記憶時常浮現，他自始至終都保持著一副侷促不安的樣子，就像一屁股坐在了夏日暴曬後的青石板上，話也很少。她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麼熬過那八分鐘的，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這種奇怪地感受中度過的。

在活動結束三個多月之後，楊欣和陳起銘在人民醫院重逢了。那年冬天，她因為感冒發燒去看發熱門診，陳起銘當時正在為博士論文而忙碌，他在醫院的發熱門診做一個有關流感病毒的調查，那一段時間，甲型流感的感染人數有所抬頭，個別小學還發生了聚集性感染。

事情就是這麼巧，這是楊欣當時的想法。陳起銘卻不那麼認為，他覺得那是緣分，是命運的安排。

陳起銘顯然不屬於腦子活泛的那一類人，他似乎沒看出來自己在楊欣眼裡有些無趣，完全不是她的理想人選。後來他開始追求楊欣，他的手段也相當貧乏，要麼就是請吃飯，要麼就是在她的公司外苦等。他不喜歡看電影和旅行，一來沒時間，二來無興趣，他也不懂得遷就楊欣的喜好，他常常不加掩飾地表達自己的看法。

楊欣曾毫不留情地拒絕過很多追求者，但憨厚的、甚至有些木訥的陳起銘卻讓她不能做到決絕。她覺得采用更加和緩的方式才能消除自己心中的歉意。她透過各種暗示來傳達心意，有時候她謊稱自己要加班，讓陳起銘不要等她，有時候她用女同事做擋箭牌，她告訴陳起銘自己下班後會和同事去KTV唱歌。

一切都預示著他終將失敗。但是，他的生活裡除了學術就是楊欣，那沉甸甸的分量終究還是化解了楊欣對他的各種不滿，包括他的木訥和不解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