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前,弟遠在秦巴山的老父親因腦溢血生命垂危。接到老人住院的訊息,弟和姐夫連夜趕到安康。昏迷不醒的老人牽動著我們一家老少的心,年邁的雙親更是焦急萬分,不辭千里去看望他們的親家。老人在重症監護室裡與死神抗爭了一週,三天後,與世長辭。
雖然這些年和老人見面的次數不多,也清楚老人這次凶多吉少,但噩耗傳來,我們還是難以接受。匆匆收拾了行囊,驅車一路向南,去秦巴山,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麻柳鎮,送老人最後一程。七月的秦嶺,滿目青翠,但這一切因老人的離去而毫無生氣。
二十多年前的初夏,舅舅捎話要給三妹介紹個物件,並說小夥子長的很帥,人也很好,願意入贅到我家。母親曾一度為我和大姐不願留家而傷心,我們出嫁後,母親更是鬱鬱寡歡。這一切被還在讀初中的三妹看在眼裡,她拉著母親的手說,媽,別難過,不是還有我?平時看似柔弱的三妹,說出那樣的話,做出那樣的決定,至今想起,仍羞愧萬分。
那年冬天,在弟和三妹的婚禮上,見到了弟的父親,一個憨厚的秦巴漢子。閒談中得知,弟的母親在他七歲時因病去世,斷氣時兩歲的小弟還爬在母親懷裡吃奶……那年,她只有三十三歲。弟說,母親其實得的病並不是什麼大病,但在當時交通不便醫療落後的深山,母親就那樣走了。
人生最苦痛的莫過於生離死別。那是怎樣的一個慘景,想起來就讓人心痛不已。
我不知道當年年輕的父親是怎樣熬過那些日子,我只知道,那個愛子如命的父親做出了再不續絃的決定,孤身一人,既當爹又當媽。白天上山背石頭,翻山越嶺挖藥材,晚上,在昏暗的燈光下,做飯洗衣縫縫補補,為了填飽肚子,山邊的坡坡塄塄都種上糧食和蔬菜。靠天吃飯的山區,一場大雨就會將希望毀於一旦。不認輸的秦巴漢子,在祖祖輩輩生活的大山裡,用他瘦弱的雙肩為兩個孩子撐起一片天。沒有糧食,上山挖野菜,摘野果,他相信,大山不會讓他們餓肚子。生活免不了雞飛狗跳,免不了苦辣酸楚。憂心時,圍著土灶,聽著樹枝的噼啪聲,熬一壺富硒茶,在咕嘟咕嘟的聲響中淡化憂傷;苦悶時,手執一杯玉米酒,緩步到家旁邊的墳墓前,一遍又一遍撫摸著被風雨浸蝕過的墓碑,無盡的思念,化為一行清淚,合著玉米酒,將苦難一飲而盡。
苦日子一天天遠去,兩個孩子一天天長大。原指望兒子大了,在這祖輩生存的大山娶妻生子,自己就可以頤養天年。哪個老人不希望兒孫繞膝?哪個老人不希望兒女常伴?看到兒子執意要走出秦巴山,落戶到千里之外,那個老父親,在通往山外的山路上,一次又一次徘徊著。婚禮上,那個瘦小的中年漢子,親手將含辛茹苦養大的長子交給我的雙親,交給三妹。那個和兒子相依為命的父親,做出這樣的抉擇,需要的勇氣,可想而知。離別時,老人滿眼的不捨至今難忘。
自從弟走進這個家,每天起早貪黑,勤勤懇懇。家和萬事興。在一家人的努力下,日子過得錦上添花。弟待人真誠,和睦鄰里,和三妹培養出兩個優秀的孩子。這些年每次做啥好吃的,弟總會第一時間通知大姐和我。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師。從弟的身上,我們看到了遠方父親的影子,勤勞善良,樸實無華。
這些年,老人來我家沒幾次。每次來,臘肉和山裡各種土特產,裝滿隨身的大包小包。雖相隔甚遠,但老人心繫兒子生活的地方。遠遠地趕過來,住不了幾天,就急著回去。雙親每次都會極力挽留,總被老人以各種各樣的藉口婉言謝絕。每逢過年,弟都會回老家。每每想起,腦海裡總會出現一個場景——一個滿臉滄桑的老父親,站在家門口的核桃樹下,一遍又一遍向山下張望著,山路彎彎,每一個出現的身影都會令老人驚喜萬分。
一路向南,一路思緒,滿腦子都是那個不善言談的老人。
天黑前,我們終於到達弟的老家。遠遠看到迎接我們的父親,滿頭白髮,佝僂著身子站在山路旁,不免觸景生情,眼眶又一次酸澀……
山裡的葬禮,隆重而又莊嚴。山路邊,到處是燃放過的炮竹,成堆成堆廢棄的炮筒訴說著老人生前的威望。進門,上香,叩頭,淚水再一次模糊了雙眼。那個和善的老人已經睡在棺木裡,一方紅棺罩隔住了外面的世界。門外,嗩吶聲聲,鑼鼓山歌,老人再也聽不到了。墓地就在對面的地裡,距離家不到五十米。那片坡地,有老人生前種的黃瓜,辣椒,四季豆……如今,老人種的各種蔬菜,掛果的掛果,長大的長大,但老人再也看不到了。
吃完晚飯,在弟的指引下,我們看到了弟母親的墳塚,和家僅有一抬腳的距離。凝望著墓碑,彷彿看到了那個奄奄一息的母親,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仍然不忘年幼的兒子,用盡力氣將乾癟的乳頭塞進滿是鼻涕眼淚的小嘴……凝望著被野草覆蓋的墳頭,眼前浮現出一個老人的身影,出門前對著長眠的妻子打聲招呼,回家時再道聲平安。幾十年如一日,風雨中守候,風雨中相伴。
夜深了,靈堂前的法事還在進行著,吹吹打打,鞭炮聲聲。山下,呼嘯而過的火車汽笛聲,也像是為大山失去一位勤勉的漢子而致哀。坐在山路邊,看著樹叢間星星點點的螢火蟲,感嘆這世間萬物,偉大而神奇,為了生而活,也為了生而別。在這群山峻嶺之中,無數個像老人一樣的秦巴兒女,用勤勞的雙手,依戀著大山又改變著大山,他們沒有因為災難而逃離,也沒有因為顆粒無收而放棄。
晚上,我們被安排在弟的堂哥家。熱情的堂嫂為我們收拾好床鋪,一臉歉意地說,他們接到訊息,也是剛剛從西安趕回家。山裡民風淳樸,凡是親鄰有事,一個電話,他們就像候鳥一樣飛回家。直到半夜,仍有親友陸陸續續從外地趕回來。看著他們風塵僕僕的身影,我被這份純樸感動著,在如今這物慾橫流的生活中,這看似微不足道的舉動是多麼的彌足珍貴。
時代前進的腳步留不住大山裡的年輕人,為了生活,他們不得不告別親人,遠離家鄉。這連綿的秦巴山,只剩下年老的人們,看護著年幼的孫兒。如今,一代又一代人帶著夢想飛出秦巴山,去城市裡打拼安家,老人們漸漸老去,路旁緊鎖的大門一年一年多了,荒蕪的土地在鳥鳴聲中再也不會醒來。但無論遊子身在何方,那雲霧飄渺的大山,永遠是他們回望的地方。
趕在太陽昇起前下葬是秦巴山人祖輩留下來的習俗。凌晨四點,一輛輛摩托車在蜿蜒的山路上喘息,微弱的燈光連在一起,像一條艱難爬行的巨蜥。停車,此起彼伏的嗩吶聲鞭炮聲響徹大山。院子裡,人們表情凝重,各執其事。
從家到墓地,不足五十米的路程,春種秋收,老人一生走了無數次,而在七月的這個清晨,在雲霧繚繞的山路上,在父老鄉親的護送下,這短短的幾十米,卻用了整整十五分鐘。在鑼鼓和鞭炮聲中,在親友不捨的淚眼中,我們陪老人走完了最後一程。
秦巴山的清晨,山泉叮咚,鳥兒啾啾。從此,秦巴山少了一個守候的漢子,多了一座墓塋,在四面環山的坡地上,面朝著家的方向,守著他早逝的愛人,守望著故土,守望著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