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朋友，老，駝背，腦後有個大疤。

01

我家世代走山人，靠大山的饋贈生活。小時候，沒人管，大人們去山裡採山貨，我一個人在路邊撿野果。

記得六歲那年夏天，山腳下搬來一戶人家。男人很黑、很精壯，兒子和我同歲。

聽鄰居講，男人從北方來，買來的媳婦不願跟他過，中間跑了幾次，每次都哭著回來說好好過，去年還是扔下兒子走了。後來聽熟人說媳婦去南方採茶了，這才南下來到我們村。

一個人拉扯著兒子不容易。人生地不熟的，沒別的本事，整天蹬個破三輪車，走街串巷收破爛，見人就問認不認識他媳婦。

街坊鄰居看他可憐，誰家剩些空瓶子舊衣服都給男人留著。男人也能吃苦，每天四點蹬著那輛破三輪車出去，天黑了才帶著幾捆打蔫的青菜回來做飯，因為菜市場快下班的時候東西是最便宜的。

小孩子們待他父子倆不好，一如待我，慢慢地，我們三個人成了朋友。

村裡有人給男人介紹媳婦，勸他留下來當個走山人，兩個人搭伴過日子也是個照應。他每次都搖搖頭說，為了兒子，還是要找他親媽。

02

一年後，爸媽給我安排了縣裡的小學，住校。但是他兒子沒有，依舊每天跟他走街串巷。暑假回來去他家，看到這個和我同歲的男孩臉上和他爸一樣黑，就知道這半年肯定沒少跟著受苦。

我很奇怪，為什麼男人不跟村裡人一起採山貨，肯定比現在收廢品輕鬆。關鍵採山貨這事兒，少採可以養家，多采還可以發家，憑他這股吃苦勁兒，肯定能讓孩子也有學上，有好衣服穿，不受村裡小孩欺負。

男人憨憨笑了，我一個外鄉人，別看大夥表面客氣，心裡不知多瞧不起俺嘞，只要是扯上錢，立馬就翻臉，更別說帶俺掙錢了。再說，我這對山裡不熟，萬一出不來，孩子誰照顧呢。

採摘山貨有區域性的特點。哪裡有就是哪裡，一個地方方圓幾十米，非常密集，出了這個圈子就沒有了，有也不多，每個人都有自己熟悉的範圍。一個圈子採完了，再去下一個地方。雖然每人都有自己的領域，但不代表裡面的東西就歸你，經常有兩家人大打出手的時候。遇上旱季，兩村人掙一片地也是常有的事。

這好辦，山裡我熟，雖然沒采過山貨，哪地方蘑菇多，哪地方花茶多那是一清二楚，我帶你們去。

沒想到，這將是我一生中最後悔的決定。

03

第二天，我們三個人凌晨四點就出發了，兩個小傢伙在那輛三輪車上迷迷糊糊睡了兩個小時。來到目的地，本來下車之後再步行半個小時就到了，可是一看到路邊的樹下，老李一家正在乘涼歇腳，而且車上已經滿滿滿的都是蘑菇了，梅縣人老李一家呀，為了搶到頭一批蘑菇，半夜就悄悄地出發了，誰也沒有驚動。

照常寒暄，笑著聊上幾句，老李一家滿載而歸，我們仨就只能繼續往前走去更遠的圈了。這麼一耽誤啊，到達下一個地點的時候，就會更可能仍一無所獲。這種事兒可能經常都會發生。

日過半晌，才找到下一片地兒。我立馬像個大人似的給他們“講課”，當走山人，首先要學會喊山。喊山喊山，就是說，走山人在荒野森林裡，一邊低頭尋找藥材，一邊往前走著，很容易走散，也很容易迷方向，所以他們每隔幾分鐘就要互相呼喊著。聽見呼喊，你就要回一下呼喊，這樣一來一回就叫喊山。

說幹就幹，整片山林迴盪著我們的名字和互相報喜的歡笑，這裡有好多快來看，爸拿不動了，快幫幫我......短短一下午，已經裝滿兩大筐蘑菇。

半夜回到家，我媽把我臭罵一頓，說自己家的活還沒幹明白就幫外人幹，早晚要吃大虧。那時我累得全身酸透了，哪裡聽得進去，嘟囔著知道了，轉眼就進入夢鄉。

那個暑假，我沒事兒就跟他們父子倆去山裡，也漸漸體會到了走山人的艱辛。爸媽總抱怨我胳膊肘往外拐，寧可幫別人家幹活也不幫自己家幹，將來結婚了肯定向著媳婦。每次聽完，我心裡都美滋滋的，因為，他們是我的朋友。

暑假結束，回學校前，男人特意騎那輛三輪車送我到車站，還遞給我一個奧特曼書包，為了感謝我帶他進山，這個月掙得比收廢品多了兩倍。要知道，當時奧特曼書包可是稀罕物件，有錢都不一定買到。為這個，已經跟我爸吵過無數次了，就是不給我買。沒想到這個靠收破爛維生的人居然會送給我一個，我真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

04

寒假回來，男人的三輪車已經換成了三輪號子，原本堆滿屋子的廢品也已經清掃一空，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山貨。男人笑著跟我講，他已經給兒子報完名了，和我在一個學校，明年我們就是同學了。他憨憨地笑了，還是那張笑臉，像石頭一樣黑，只是額頭彷彿刻了幾道深溝。

後來跟他們喊過幾次山，比以前順利多了，起碼不用蹬四個小時的三輪車。只是去的地方一次比一次遠，一次比一次偏。村裡人見了我們很少打招呼，連看我的眼神也不對了，有種說不出的恨意。

那天，我們依舊在山裡喊對方的名字，突然從兩個方向走來四個人，眼睛瞪得像燈泡一樣圓，怒氣衝衝地用鐮刀指著男人說，這裡是他們的地盤，讓我們三個外人趕快走。這幾個人我認識，在村裡名聲不太好，經常往貨裡灑水壓秤，後來被回收點的人發現了，就很少有人願意收他們的貨。

這地方我們已經來半個月了，憑什麼說是你們的地盤！

可是見他們人多，男人沒說什麼，就帶我們走了。

不知換了多少地方，每次剛開始採摘，總會有人過來趕我們走，好像彼此心照不宣一樣。那天我們三個人只收獲了半筐山茶。走山人的明爭暗鬥啊，就是如此，大山饋贈的財富就在那裡，誰先拿到，那就是誰的，這也是村裡人不待見男人的原因。

那天晚上，男人送我回去，我爸媽早就提著那個奧特曼書包站在門口等我們。直接把書包扔給他，一邊說我以後不會跟著一起進山了，你最好也別進。另一邊一把我拽進屋一頓臭罵，留下男人愣在原地。

不進山，他們日子不是過得更苦了嘛，小孩子以後上學怎麼辦。啪一聲，我臉上出現了爸爸的紅掌印。雖然是山裡的孩子，但長這麼大父母從沒這樣打罵我，不知道今天為什麼發這麼大的火、生這麼大的氣，眼淚不自覺地掉了下來。媽媽把我摟在懷裡，說小孩子不要管這些，她也哭了。

第二天，也許是為了安慰我，也許是怕我進山，爸媽老早就送我到奶奶家，還帶我逛商城，給我買了個新書包，書包上印著“好好學習”四個紅字，看著總覺得怪怪的。

晚上回到家，村口停了一輛救護車，圍滿了人。爸媽讓我趕快進屋，不要湊熱鬧。瞥了一眼，被抬上車的是那個很黑很瘦的男人，後腦上的血很快把擔架染紅了。我腦子一片空白，不知怎麼回的屋子。那晚，我哭得特別厲害，好想把我這輩子的力氣全部哭完。

05

沒幾天，爸媽就讓我搬到奶奶家住，這一住就是三年，再沒回過村子。回來的時候，好多人已經認不出我了。

來到了那男人家，他的背駝了，屋子裡又堆滿空瓶子、舊報紙，衣櫃上多了張兒子的黑白照片。

我們客套寒暄了幾句，就在他轉身給我倒水的時候，猛然看見他後腦上的疤觸目驚心，牆角的奧特曼書包，那麼刺眼......

聽我爸說，那天父子倆遇上了仇人，背後捱了悶棍，兒子還被人用草木掩蓋。深山老林的，不好找，三天後才發現，可惜人已經斷氣了。

06

後來我才知道，每個走山人都是有仇家的。走山人進深山採蘑菇，採藥，採野菜等等，都是為了賺錢，你把東西都採完了就相當於斷了別人的財路，很容易遭人嫉恨。

有時候兩家人表面上是沒有什麼矛盾，但是心裡卻可能已經種下了種子，這種明爭暗鬥啊，還有很多種，而且他們之間的爭奪也是如此。在野外環境下缺少道德和法律的約束，原本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東西，就會被釋放，甚至爆發出來，一發不可收拾。

這就是喊山不喊名的這句話的由來。

什麼？喊山不喊名？那我們每次在山裡喊對方名字豈不是~

我這才明白為什麼我媽說我自己家的活還沒幹明白，為什麼說我早晚要吃大虧，為什麼後來把我送走不讓我跟他們進山，為什麼在奶奶家一住就是三年。如果那天我去了，可能也被人用草木掩蓋。

原來，是我害了他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