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在貧瘠的豫東平原上有一個市叫項城市,它下轄的一個鎮叫王明口鎮,王明口鎮下轄的一個村叫於莊村,那裡就是我母親出生的地方。
父親母親,母親抱著我的兒子
母親一共兄妹六人,兩女四男,母親排行老二,最小的是小姨。母親出生兩年後,即是國家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出現了全國性的糧食和副食品短缺危機。可想而知,母親的成長是與飢餓貧窮分不開的,可以說食不果腹,衣不蔽體,伴隨著母親整個童年甚至是少女時代。
外公外婆拼命幹活所得,也僅能勉強解決五個孩子的溫飽問題,想上學那簡直是天方夜譚。他們兄妹六人中,僅大舅和二舅有機會進過一段時間的學堂,認得一些字,母親他們四人都是目不識丁,用時髦的話說,就是文盲。
可能是因為母親生活環境使然,逐漸成長起來的她恩怨分明,剛直不阿,容不得任何人的說三道四,敢於跟所有來犯的外部勢力針鋒相對。正因為此,母親受氣比較多,小小年紀就患上了乳腺炎,據後來的外公講,母親常常疼得在地上打滾,發作時整夜睡不著覺,在床上呻吟哭泣。母親太要強了,早早地讓身體承受了非人的折磨。
十八歲那年,母親經人提媒說親,嫁給了十里外叫鄭灣村的一個青年,也就是我的父親。這更是一個風雨飄搖的家,奶奶右腿殘疾,不能折彎,爺爺視力不好,身無長技,家裡有三間大土坯房,兩間小土坯房,都是天上下雨屋裡漏,同時還有一位瘋癲的姑姑,生活不能自理。父母在兩間小房子里居住,小得跟城市的公共廁所差不多。可以說母親是剛出龍潭,又入虎穴,她真正的悲劇人生開始了。
母親首先要面對的是錙銖必較的奶奶,這個奶奶可能是身有殘疾的原因,導致性格扭曲,心狠手辣,剛嫁過來的母親成了她的假想敵,有事沒事就跟母親找事,爆發激烈的爭吵。那個瘋癲的姑姑傻得不透氣,也知道給母親使絆子,在奶奶面前告母親的狀,奶奶護女心切,罵起母親來是毫不留情,絕不心慈手軟。
我記得母親跟我說過一次,那天姑姑要喝水,讓母親去給她倒,結果姑姑拿到水以後,不是喝肚裡,而是從自己頭上澆了下去。奶奶從屋裡出來看到這一幕,二話不說,一瘸一拐奔上前來,朝母親臉上就是一耳刮子,打得母親眼冒金星,頭暈目炫。母親不服氣,跟她爭吵起來,哭了個昏天黑地,幾乎把眼淚流乾。
類似由姑姑引發的家庭矛盾數不勝數,母親很少給我提及更多細節,反正家裡是兩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家裡永無寧日,村裡有些人整天在院外圍觀看笑話。好在我出生後六歲那年,姑姑終於一命嗚呼了,但是家庭戰火,仍是硝煙四起,越燒越旺。無論母親在家裡多麼的小心翼翼,對爺爺奶奶多麼的畢恭畢敬,他們對母親的敵視,從來沒有減輕過,一言不和,就是無窮無盡的爭吵。
那天因為奶奶的雞跑到我們屋裡,結果被一根歪倒的棍子嚇得叫著跑了出去,奶奶還以為母親打了她的雞,婆媳之間又吵起來了。當時父親打工歸來正好在家,見母親居然敢跟婆婆爭吵,從後面虎狼也似撲上來,抓住母親的辮子把母親摔仰面摔倒在地,照著母親身上猛踹了好幾腳,我拼了命地上去阻止父親,父親這才罷手。母親吃疼攻心,大放悲聲,衝到放農藥的地方欲尋短見,被我和父親阻止。後母親回屋躺到床上大哭不止,聲音悽愴,我至今記憶猶新。為防止母親想不開,我就守在她的床頭直到晚上九點多,直到母親流著淚跟我說,她不會喝藥的,讓我放心去睡覺,我才回了自己房間裡。
在這次爭吵以前,我們一家四口已經搬到了三間大土房裡,爺爺奶奶住到了兩間偏房。不久後我們在院裡自壘磚窯燒磚,建起了三間大瓦房,偏房也改成了磚瓦房,大家是各做各的,各吃各的。母親做了什麼好吃的,都會讓我或哥哥端去給他們,只要是改善了伙食,母親總是不計前嫌,心裡總想著他們。眼見我和哥哥慢慢大了,奶奶也收斂了不少,但是一年當中總要吵個幾十回,奶奶經常在村裡詬誶謠諑,把母親說得一無是處,敗壞母親的聲譽。
除了奶奶這個強敵之外,在我八九歲那年,又多出一個老太婆,開始跟我母親找事。每次碰面,就要無故罵人,母親氣不憤,跟她對罵,就此惹上了更大的麻煩。這個老太婆的兒子是村裡一霸,直接打到我家裡來,父親本性懦弱無能,躲到屋裡不敢出來,母親直面威脅,跟那人打在一處,我和哥哥協助母親,共御外敵,爺爺奶奶只作壁上觀,不管不問的看笑話。跟一個強壯的男人爭鬥,母親畢竟不是對手,吃不了不少虧,被終被圍觀的村民拉開,才止息了那場戰爭。那人罵罵咧咧地走後,母親坐在院裡,邊哭邊罵到很晚,誰勸也不聽。一個女人的悲苦,在那個夜晚展現得淋漓盡致。
此後雙方就結下了樑子,隔三差五就要吵一架,有時候我們家人他們家門前過,都能招來一頓臭罵,有時候我家丟了雞鴨,母親在村裡一罵,那邊老太婆的兒媳婦也開始罵,罵著罵著就罵到一起去了,然後就是對罵對打,近身肉搏。對方的兒媳婦比我母親高著一頭,有一次打起架來,母親毫不示弱,蹦起來一拳打掉了對方一顆牙齒,取得了普天同慶的勝利。但更多的時候,我們總是吃虧,母親總是在哭,要麼在自己家裡哭,要麼在別人家裡哭,她的淚水與哭聲伴隨了我整個童年。
讓我我深感無能的是,有一次我當了逃兵。那天母親在村裡的大馬路上跟老太婆一家人又吵起來了,母親在一對四的不利局面下,我居然揹著書包上學去了,拋下了孤立無援的她。等中午放學回來,母親正躺在鄰居家的床上,臉上血跡斑斑,淚流不止。據鄰居後來回憶,母親被他們四人摁在地上,毆打了半天,致使口鼻流血,身上多處損傷,披頭散髮,慘狀無法形容。
我二舅當時也是村裡說一不二的人物,體型肥胖,有一股子狠勁,聽說我大姐被人欺負到不堪的境地,氣勢洶洶的來了。老太婆懾於二舅的虎威,在眾目睽睽之下跪在我母親的床頭磕頭道歉,發誓今後不再找碴,並拿出了部分醫藥費。母親在床上嗚嗚地哭,沒有搭理她,老太婆自行站起來,在圍觀群眾一片咒罵聲中,灰頭土臉地走了。母親臥床將養半月之久,身體才逐漸恢復。
那時我才知道,老太婆跟我奶奶是親密無間的好閨密,日常走動來往頻繁,還收了她那個霸王兒子為乾兒子。爺爺奶奶對待他這個乾兒子,比對親兒子都好,加上跟我母親不睦,兩位老胳膊肘往外拐,掉炮往裡揍,引外援來打欺負自己兒子兒媳。在對方打罵我母親時,爺爺奶奶始終保持著旁觀者的角色,內心裡暗自得意,與此同時,他們還在家裡不斷地跟母親找碴,把母親視作眼中釘肉中刺。
緊接著外嫁的姑奶奶也加入爺爺奶奶的陣營,來走孃家時故意挑撥他們婆媳之間的矛盾,又引發戰事多起。最聲勢浩大的一次是,我姥姥來看我們,奶奶看著不順眼,在院裡指桑罵槐起來。姥姥和我母親一樣,敢於反抗,不甘受欺凌壓榨,跟我奶奶吵了起來,爺爺就叫來了姑奶奶,姑奶奶人高馬大,嗓門粗身體壯,將姥姥和母親全推倒在地。我哭得可憐兮兮,求奶奶他們不要吵了,結果也被姑奶奶撥拉在地,摔了個狗啃屎。這場爭端,最後以爺爺抱著大石頭把我們家堂屋門砸壞結束,我們一方是大敗虧輸,姥姥母親摟在一起哭了好長時間。不僅如此,母親餵養的雞鴨鵝羊等家禽,經常中毒死亡,我和母親多次用架子車推著家裡的幾頭羊去外村診所搶救,母親心疼得的淚水,無數次澆灌了那條鄉村土路。
那幾年,母親共面臨著爺爺奶奶、老太婆、那個霸王兒子兒媳、姑奶奶、及姑奶奶的女兒,這一干強敵,每天的生活就是在鬥爭中度過。母親從來沒有示弱過,沒跟我們抱怨過一句,她所做的就是勇敢面對一切,從不低頭認輸,不管她流了多少淚水,她的意志始終是頑強堅韌的,在我眼裡,那時的母親就是一個威風凜凜的女英雄。
隨著我和哥哥的長大,這些個壞人都消停了,爺爺奶奶也上了年齡,他們靠著我們養贍的時候到了,不敢再飛揚跋扈了,母親迎來了短暫的生活安寧期。雖然母親不識一個字,但是她的心靈手也巧,做飯好吃,種地是能手,還會紡花織布做衣服納鞋底,出去談事辦事也是能說會道,在村裡有口皆碑,人見人誇,可謂是上得廳堂入得廚房,天上地下難找一個像她那麼能幹的女人。
可是好景不長,婆家這邊安寧了,孃家那邊又鬧起來了,大舅和二舅不知怎麼成了仇人中,兄弟倆成天打得不可開交,大舅不是二舅的對手,是絕對的劣勢一方。母親多次去孃家勸解調和,反被他們說成偏袒另一方,氣得母親不知哭了多少回。兩個舅舅不省心,妗子也不是善碴,除了互相咒罵以後,是想方設法從外公外婆處擠錢,有時甚至惡語相高,姥姥受氣不過,向母親哭訴,母親就跟著哭個不休。如此幾年之後,姥姥因長期受氣,飲食懶進,身體消瘦,終致抱病在床,才五十來歲就駕鶴西去了,兩個兒子兒媳繼續盤削姥爺的錢財,整天嚇得姥爺往我們家跑中,說兒子兒媳要害他們,整日在擔驚受怕中度過,兩三年後也跟隨姥姥去了。母親不知為此,又掉了多少眼淚。
家裡為了我和哥哥上學,母親不知做了多少難,父親常年外出在建築工地上打工,一年到頭掙不了多少錢,一到交學費時,母親就四處借錢。為了掙錢,她想盡了各種辦法,就沒見她有閒著的時候,不是養雞喂牛,就是紡花織布,不是地裡幹活,就是在村裡給人家蓋房子的當小工。由於受了多年的氣,她的乳腺病越發嚴重了,裡面有大面積腫塊,找了不少偏方,都沒能治好,疼痛日甚一日地折磨著她,但她沒有停下過勤勞的腳步。
後來我哥哥為了減輕母親負擔,上到初二就輟學了,到外邊打工貼補家裡,母親肩頭的重任才稍輕了一點。由於哥哥也是拼命三郎,在外面幹活特別賣力氣,又省吃儉用,一年比一年瘦。每年回家,母親看到他的瘦,眼淚就跟斷線的珠子一樣流個沒完。有時候在電話裡囑咐哥哥多吃些好點,說著說著就哽咽了,那兩三年,母親為哥哥流下了許多心疼的淚水。
我上初三那年,得了個久治不愈的鼻炎,每週末放學回到家裡,頭疼得不想吃飯,甚至落淚。母親見我淌眼抹淚,她也就跟著哭,哭完拉著我去吃飯,到外面借錢給我治病。後來乾脆到縣醫院動了個大手術,從鼻子一側骨頭上開了個窟窿引流,母親在手術室外面聽到鑿骨頭的敲擊聲,在窗戶外面不停地哭,做了兩個多小時的手術,她哭了兩個多小時。推我出來時,輕撫著我的臉,還是熱淚不止,哽咽難言。手術過後,鼻炎才算治好,家裡也為此欠下不少外債。母親幹起活來更加拼命,更加省吃儉用。
由於哥哥在外地幹活時不慎得了腰間盤突出,忍受不了病痛折磨,在我結婚那天晚上,哥哥涕泗滂沱,哭著對我說,要孝順父母,他不想活了,惹得母親也跟著他大哭。我一看自己結婚,家裡本該高興,結果他們不笑反哭,給我氣得反鎖房門,在屋裡也大哭起來。這樣家裡好不容易迎來了的大喜之日,全家人卻哭成了一團,令我是刻骨銘心。
一歲時的兒子
我和哥哥相繼成了家後,母親又承擔起了照看孫子孫女的任務,我把兒子也留在了老家,每天更加忙碌了。我這個兒子很邪門,經常半夜哭泣,母親為了照料他,成夜成夜的睡不好覺,白天常抱著他,累得胳膊腿痠疼。由於我和哥哥頭腦不甚精明,沒有生意頭腦,每年收入微薄,自顧尚且不暇,交給母親的錢很少。她除了乳腺病遷年不愈外,還患了血脂粥等心腦血管疾病,經常性的頭暈頭痛,身體乏力,由於手裡缺錢,兼之還要看孫子,還要下地幹活,照顧爺爺奶奶,一直拖著沒去治療。
在母親生命的最後一年,兒子三歲多點。那一年春節,過年回家的媳婦沒看好孩子,致使其從高處摔落,臉上留下幾處傷痕。當時還以為沒啥大事,結果到了晚上,兒子突然仰面摔倒,後腦勺磕在瓷磚地面上,當場暈厥。全家人都嚇得不輕,母親嚎啕大哭,抱著她日夜形影不離的孫子,心疼得無以復加,趕緊找來了村醫,扎針掐捏,兒子才甦醒過來。後上了趕來的救護車,前往幾十公里外的鎮上搶救。在車上母親一直抱著孫子,在暈車不停嘔吐的情況下,仍然不肯放手。索性兒子並無大礙,輸了點水就回來了,那次母親說,如果孫子有個閃失,她也沒法活下去了。
四歲時的兒子
到了這一年的九月份,家裡鄰居大叔突然打來電話,說母親出事了,讓我們趕緊回家。一路提心吊膽到家後,見到母親躺在堂屋裡的小床上,已經過世了,一旁的父親傷心得沒了人形。母親是在我們村裡的路上出的事故,母親帶著孫子到路上買八寶粥喝,母親一個沒留神,兒子就往馬路對面竄。偏偏那時正好有一輛農用三輪車急馳而來,將上前拉孫子的母親撞倒在地,兒子倖免於難,母親卻因被狠狠地撞擊了頭部,搶救無效去世,享年五十一歲,結束了她苦難深重的一生。
肇事一方拖著遲遲不肯賠償,經多方調解,最終給了五萬元了事。母親用冰塊降著溫,停靈半月後才得以下葬。靈堂上高高懸掛著一幅輓聯:“慈救頑童染黃泉,養恩未報兒心愧”,我和哥哥哭天搶地,送別母親最後一程。那一年,我倆的生意都開始有了起色,可以給母親倖福的生活了,可她卻離我們而去,留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痛苦悔恨地活著。
今年是母親去世的第十一年了,在這個即將萬家團圓的時刻,我對母親的思念異常濃烈,多想母親還好端端地活著,我還可以回到她的身邊感受母愛的溫度。此時此刻,我的淚水不知不覺地又模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