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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初中的時候,村裡突然出現一個瘋婆子。她佝僂著身子,嘴巴碎碎念也不知道說的啥,偶爾自顧地傻笑,經常在村裡晃盪,發白的頭髮在風裡凌亂不堪,活脫脫一個瘋婆子。

然而她又不是真的瘋,她會去田裡幹活,會在河邊洗衣服,會和其他人打招呼。她也有家人,但是丈夫不管她,兩個兒子不認她,沒人願意搭理她,她就只是住在家裡的陌生人而已。

我從村裡的大人小孩那裡聽說,她是從監獄回來的。坐了十幾年的牢,回來了。她到底是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壞事,被關了這麼多年。

有時候看見她自言自語地遊蕩,遇到小孩打聲招呼,小孩子都怕怕地逃得遠遠的,然後站在遠處嘲笑她,有時候朝她扔小石頭,而她繼續自言自語或者傻笑,從不做出任何威脅的動作。而我,站在更遠的地方,一邊同情她,一邊害怕她,一邊漠視地看著其他小朋友欺負她,毫無作為。

有時候看見她被她丈夫罵,罵得很難聽,她默默地低著頭不說話。有時候看見她被兒子嫌棄,看見她就很不耐煩,躲得遠遠的。小兒子十八九歲,一起玩的青年遠遠看見她就說你媽在那,小兒子一副嫌棄生氣的樣子,說她才不是我媽,我媽早死了。

再後來,聽說她坐牢的罪名是販賣婦女。我驚了,這麼瘦小的她,看著這麼脆弱的她,會做這麼罪惡的事嗎?可是人心啊,怎麼能從外表看出來呢?

再後來得知,原來她是替丈夫頂罪。那時候大概是九零年前後吧,農村地區販賣人口還不是我們現在想象的那麼難,不常見但也不少見,尤其販賣婦女,甚至有父母兄弟販賣女兒獲取金錢的。我們村的小青,她母親就是被她舅舅販賣到大山裡去了。瘋婆子的丈夫就幹販賣婦女的勾當,我不知道她對丈夫的行為是不是清楚,她在裡面是不是充當了幫手。她丈夫被抓的時候,她看著兩個兒子,小兒子還不會說話,她知道矮小的自己承擔不起養家餬口的重擔,她覺得自己養不活兩個孩子,所以她去頂罪了。她有沒有犯罪我不清楚,但是她丈夫肯定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可是她包庇了他。也許在她眼裡,最重要的是她的兩個孩子,所以她對丈夫的罪行選擇無視,對丈夫給其他家庭帶來的傷害選擇無視,她眼裡自己是個母親,罪人是個父親。她對其他人是自私的,自私地讓罪犯逍遙法外,對兩個孩子是無私的,無私地犧牲自己十幾二十年的青春。我不知道她走進監獄的那一刻,有沒有後悔,有沒有感到救贖,有沒有對那些受傷的婦女和家庭感到抱歉?

可是,一個販賣婦女的人,他會是一個好父親嗎?顯然不是,他沒辦法繼續犯罪了,他開始酗酒,開始賭博,兩個孩子跟著他飽一頓餓一頓的,也沒有上學,很早就在社會混了。尤其小兒子,母親坐牢時他還不會說話,從小就在一個不好的環境下生活,沒享受過母愛,根本不知道母親是什麼。

十幾年後,她回來了。一個年過半百的女人,越發地瘦弱,當年無法撐起家庭的她,現在更是沒有收入也沒有勞動能力了。那個她保下的罪人,翻臉不認人。她犧牲自己來愛的兩個兒子,也不認她這個母親。這也算是包庇罪人的報應吧。

可是她似乎看不見兒子的嫌棄和怨恨,依然每天為他們洗衣做飯,下地種田種菜。被他們兇了之後,依舊笑嘻嘻地關心問候。有時候看著,還挺心酸的,可是能怪他們嗎,他們從小就沒有母親,沒有感受過母愛,突然出現一個陌生的女人,還有點神經質,你讓他們怎麼接受?

秋天來了,落葉從樹上落下,在風中飄揚。她依舊遊蕩著,孤零零的一個人,只是她不再自言自語了,不再傻笑了,開始變得沉默不語。半白的頭髮也在風中飄揚。她就跟那落下的黃葉子一樣,沒有根,一直飄啊飄的。樹葉也不是一天變黃的,她碎碎唸的聲音也不是一天消失的。她在監獄十幾年,再怎麼寂寥煎熬,也沒有把她的語言和母愛的能力磨掉,她依舊懷著欣喜回鄉。可是她的故鄉已經不是她熟悉的家鄉了,她的家也已經容不下她了。

有一次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家裡發出了咆哮聲,然後一個老男人拽著瘋婆子出門,拳腳落在她身上,嘴裡叫囂著你滾!她雙手護著腦袋,無助地看向門口的兩個年輕男人。大兒子看著她,從面無表情到有些難過,最後別過了臉。小兒子紅著眼睛看著她,眼裡發紅的不是哭泣,而是怨恨。她默默地轉過頭,流淚,嘴巴發出嗚嗚的聲音。圍觀的人都不忍心,上前阻攔她的丈夫,好嚴相勸著。

後來就很少看見她遊蕩的身影了。偶爾看見門前的黃葉子飄落,我總想起她的身影。再後來,再也沒有在村子裡看到她了,不知道她去了哪,還活著嗎。

這麼多年的牢獄生活,她的心還是暖的,因為她牽掛著家裡的孩子。可是出獄後,世態炎涼,心也慢慢地涼了吧。我還有村裡的其他人,我們這些人默默地看著她的遭遇她的痛苦,我們無動於衷,我們也是讓樹葉變黃的推手。

她的悲劇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總之心裡挺難過的。我也為自己的無動於衷難過,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依舊是一個只有同情心沒有行動的看客,我也只能施捨一些零錢給街邊的乞討者,以祈求心靈的片刻安寧。其實也是自欺欺人的心裡救贖罷了,大部分時候我們都是冷漠地看客。

如果她還在世界的某個角落飄蕩,希望她能遇到溫暖的陌生人,而不是我們這些熟悉而又陌生的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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