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住鄉下,最快樂的事,莫過於能跟著大人去集鎮趕集了。現在想想,去集鎮趕集能得到什麼呢?
巴巴地走上一上午的路,走到那兒,無非是吃上兩顆糖,或一個包子什麼的,但快樂卻是盈滿懷的。大街上滿是喧鬧的人啊,你挨我我挨你的,像蒸騰著的一鍋粥。又像春天蘆葦蕩裡,浮游的小蝌蚪,有著擁擠的熱鬧和親密。鄉下孩子哪見過那麼多人啊,吮著小手指,站路邊看,直看到太陽下山。那時覺得,看人,真是一件趣事兒。
我的祖母每逢趕集,都不肯落下的。必定很隆重地換上她的新衣,對著那面老銅鏡,在木梳上沾上水,很認真地梳理她的頭髮,左一下,右一下,直梳到紋絲不亂。然後挪著細碎的步——趕集去,天黑盡了方才回來。也不過是帶回一袋鹽,或一壺醬油什麼的,這些,在村子裡的小商店裡,都有得賣,但祖母還是大老遠地把它們抱回來。
多熱鬧啊,全是人啊,人山人海啊,祖母一邊往鹽罐子裡倒鹽,一邊絮絮叨叨說。佈滿皺紋的臉上,有著興奮的酡紅。祖母的趕集,原不在於想買什麼,而是為看人。
還記得,那個時候,鄉下人家娶媳婦,必是圍滿人,裡三層外三層的,都趕著去瞧新媳婦呢。新媳婦是好是孬,鄉下人一眼就能看出。瞧她那身子骨!瞧她那走路的樣!瞧她那薄薄的兩片嘴唇,是個厲害的主吶!如此三番議論一通,日後過生活,竟然都能應驗了。
人是永遠的風景,說這話的是我的一個女友。沒事的時候,她喜歡趴在自家五樓的陽臺上——看人,每日裡,各色人等從她樓前過,她說她看到的是,活色生香的舞臺劇啊。人生的酸甜苦辣,都在裡面。
我鄰居有小兒,還不滿週歲,竟也喜歡上看人。每日裡一醒來,小手指必執著地往大街方向指,要去玩。那兒川流不息的,是人。等到把他抱去了,他兩隻黑葡萄似的眼,滴溜溜地轉著,看了這個又看那個,手也舞足也蹈,一副興高采烈魚歸大海的樣子。
或許,我們每一個人,生來就是怕寂寞的。無論老,無論少。所以透過看人,來找尋活著的真實和熱鬧。
一日,我光顧街口一書攤。守攤的是個老人,衣著整潔,氣質儒雅,不像窮困潦倒之人。他賣的都是些過時的雜誌和淘汰的書,生意清淡得很。
他說,是啊。
我說生意這麼清淡,幹嘛還要來呀,在家享享清福不好麼?
他就笑了,告訴我,在家他呆不住,冷清著呢,在這兒多好,人來人往的,天天可以坐這兒看人。
人是最有看頭的,老人慢悠悠地說,像個智者。我不由得對他肅然起敬。那一日,我陪著他看半天人。來來往往的,五彩繽紛。有匆匆而過的,有悠閒地踱著步的,有一臉愁容的,也有春風滿面的。最是那些青春的孩子最惹眼,騎著單車,呼嘯而過,像飛跑的小馬駒。讓人不由得感慨,年輕真好,生命真好。
老人不時地跟一些人打招呼,誰下班了,誰去學校接孫子了,誰去菜市場買菜了,他都知道。每日裡,閱人無數,他歷練得像部厚重的書。
墨子說:君子不鏡於水而鏡於人。鏡於水,見面之容;鏡於人,則知吉與兇。說的是要以人為鏡,這是看人的最高境界吧?那一日,看著眼前的那個擺攤老人,我想起墨子的這段話。
(摘自《北京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