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找我喝酒,我們在一家小酒吧坐下。她喝一口,說幾句,淚珠滾成了河。“我離了,淨身出戶。”我沉默地看著她,這是可以預料的結果。“十四年,我養孩子,養他,養家,最後淨身出戶,就剩下兜裡的幾百塊錢。”我還是沉默,看她拿酒當水喝,看她淚流滿面。
梅子今年36歲,22歲結婚,23歲生孩子,大兒子今年13歲,小女兒今年11歲。她跟前夫是自由戀愛,初中時就好上了,都沒考上高中,就一塊去打工了,過了幾年逍遙日子,到年齡了,雙方家長一催促,就結婚了。沒多久,梅子就發現沒錢花了,結婚前,倆人隨便打打工吃吃喝喝也不愁,結婚後很快懷孕,梅子就辭去了工作當起了家庭主婦。男人打工吊兒郎當,今天干明天不幹的,日子便有些捉襟見肘。好在生了兒子,公婆很高興,一下給了他們幾萬塊錢,還給男人租了個店面,讓他開了個電動車修理店。店雖小,其實收入還不錯,可惜男人幹了一年多,嫌起早貪黑太累,不幹了,又開始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打工。這時候,梅子正懷著小女兒。小女兒生下來,梅子沒有奶,孩子得喝奶粉,家裡的老底很快吃光,男人開始不高興了。
出了月子,梅子一狠心就把一雙兒女扔給了婆婆,拜了一個師傅,進了美容護膚這個行業。從小業務員幹到半個縣城的市場總監,她用了六年時間。而這六年期間,男人看她工資一天比一天高,索性也不打工了,過起了家庭煮夫的日子。有一次,梅子說:“其實,那樣的日子也還行,我在外面風風火火的,沒時間管孩子,他做飯好吃,在家看著孩子我還放心。不過就是跟一般人家不一樣罷了,人家是男主外女主內,我們是男主內女主外,那也沒什麼。”只是,生活並不總是平靜的。那年,梅子的弟弟學著人家做買賣,結果好大喜功被人坑了,找到姐姐面前求幫忙。梅子當然不會拒絕,借給弟弟一萬塊錢。弟弟這兒剛走,男人那邊的臉就拉下來了。梅子也拉下了臉。後來弟弟再來,梅子沒再當著男人的面借錢給弟弟,卻在弟弟走後,自己偷偷拿著一萬塊錢給送去了。男人大概察覺到什麼,從此開始每月過問梅子的工資有多少,並要求家裡的收入由他保管。
梅子沒說什麼,每月發的工資都給了他。他還是不放心,知道梅子這個行業,工資只是收入的一部分,還有部分收入是不固定的,便要求也去梅子公司上班。梅子想著,反正孩子們都上學了,讓公公婆婆給接送一下就行了。男人會開車,讓他去當個司機,每個月一兩千塊錢,也算是個收入吧,總好過一天到晚待在家裡。梅子去找公司老闆,順利讓男人有了一份工作。可惜男人心思只在琢磨梅子的收入上,開車並不怎麼盡心,沒幾個月,老闆便找到梅子,委婉地把男人辭了。正好那次梅子的弟弟喝醉了酒,到梅子家哭鬧了許久,梅子煩躁異常好不容易將弟弟送走,回頭看到男人陰沉到滴水的臉色,忍了忍想回屋躺下休息。男人卻不會看臉色,跟在後面質問:“你到底給了你弟弟多少錢?你一個月到底掙多少錢?都塞你弟弟那個黑窟窿去了吧?媽的你是我家的人了,你……”掩藏了許久的家庭矛盾爆發了。
此後的五六年,三天吵兩天鬧,梅子開始還有力氣爭辯幾句,後來幾乎就成了男人單方面跳腳。梅子說:“我都不知道那幾年是怎麼過來的。我做美容的,一天到晚待在店裡,給客人做臉做身體,一邊做一邊跟客人聊天,想方設法讓客人身體舒適了心裡高興了好買我們的產品,一天下來,腰都直不起來,口乾舌燥,回到家一句話都不想說,只想洗洗躺下。可是,一回家,就看到他那張陰沉的臉,動不動就跟在我後面暴跳如雷,我總是一邊躺著一邊流淚,一邊做夢一邊流淚。第二天早上,爬起來眼睛腫得睜不開,拿塊冰塊敷一敷,又跑回店裡跟客人們喜笑顏開。”
“為什麼離婚?是啊,為什麼離婚?日子這樣一天天過,我覺得自己快瘋了,也沒想過要離婚。可是,去年,他連孩子也不照看了,跟一群狐朋狗友成群結隊喝酒,一個夏天都待在燒烤攤,喝醉了就回來跟我吵,原來還揹著孩子,現在就當著孩子的面。那次喝醉了,在街上就拉著我說要搞死我,公公婆婆出來拉架,公公還知道攔一下,婆婆卻說我一個女人不在家伺候男人孩子成天在外面野,打死也不用償命。”“我被他摁在地上,劈頭蓋臉的打,我都不知道疼,真的,都不知道疼……”她喝多了,說話也不利落了,淚水卻越發氾濫。
男人不肯離婚,梅子起訴了兩次。男人在法院痛哭流涕,說後悔,說再不會打人,說以後好好幹活養家,梅子一個字也不信。回家收拾東西想回孃家住,卻發現自己給孩子置辦的金銀首飾全沒了,存款折也不見了,她跌坐在地上,看著桌子上一家四口的合影,呵呵笑了,笑得像個瘋子。
房子是男人的婚前財產,大兒子被判給了男人,好歹小女兒跟了她。她只帶了自己和女兒的衣物,租了間房子,搬走了。“我累死累活幹了這些年,每年收入十來萬,養家養孩子養男人,到頭來,一無所有。”她那麼悲憤,卻毫無辦法。
好在,人生並不都是慘淡。不知過了多久,她打電話給我:“我借錢買了個閣樓,不到十萬塊,我再努力幹幾年,還上錢,就可以舒舒心心過日子了。我終於有了個自己的窩了。”我笑笑,去看她,見她和女兒嘻嘻哈哈地自己刷牆漆,母女倆抹了一身一臉,快樂得不得了。“等再過幾年,我多掙點,給兒子買個房子,他學習不大好,得早準備。”那麼開懷的笑容,多少年沒有從她的臉上見到了,真是讓人唏噓呀。“還準備再婚嗎?”我問她。她笑了:“不打算了,你看看我,現在好吃好喝好玩,帶著女兒,想去哪去哪,想幹嘛幹嘛,身體自由,靈魂更自由。”我懂她的意思,婚姻是什麼?也許有相濡以沫,也許有甜蜜溫馨,可是,對她來說,除了疲憊和爭吵,幾乎沒有幾天美好的回憶。而今,她每天高高興興上班,晚上回來一邊做飯,一邊聽女兒絮絮叨叨嘻嘻哈哈,偶爾計劃著在女兒假期到周圍的景點轉轉,日子過得悠閒自在,何必再墮入婚姻的深淵?
前夫還來找她,男人是真的後悔了,痛哭流涕,說自己混蛋,說自己以後好好工作,說再也不會動梅子一根手指頭,找了無數人來做工作,要復婚。而這次,梅子卻決絕異常。“你知道他為什麼要復婚?難道是愛我離不開我?”她一臉諷刺,“不是,吵吵鬧鬧這些年,感情早就煙消雲散,他缺的,是個掙錢的機器。沒人伸手要錢了,吃喝拉撒要自己去掙了,他懶散了這些年,早就不肯吃苦了,我保證,若是我跟他復婚,他不但不會改,他還會變本加厲,拿我當犯人看著防著,會把我兜裡的錢摳得一分不剩。”我笑笑,十幾年婚姻,讓一個原本大大咧咧的女人,變得這麼清醒,真是讓人心酸又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