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來，基本上養成了兩年一醉的不良習慣。每一次醉酒，醒來後總感覺頭腦無比的清醒，對人生總會有一些更新、更深刻的體會。昨晚，又到了兩年一醉的時候，照例和朋友醉了一場，一覺醒來，已是淚流滿面。好久沒有做夢了，昨晚又做了一夢：我穿過節日的花海和熱鬧的街市，終於見到了我久違而慈祥的父親。

從前父親在世的時候，我們在尋常的日子裡各自安好，您默默關心我，而我關只心夢和遠方。月亮和星星都不曾告訴我：總有一天，屋後山坡上的野花照常盛開，而您將永遠不再回來。每個人都只能陪我們走一段路，哪怕是父母子女一場，也終將揮手永別。直到八年前的那個冷冷的冬季，您終於化作一縷煙雲飄散了。從此，每當我想念您的時候，只能去追逐天邊的流雲，卻終不知哪一片是您。您走以後，我繼續在凡塵裡漂盪，也時常夢見您，並學著您倔強的樣子，風雨兼程，永不低頭。可是，沒有您的守望，我無論漂到哪裡都覺是身處異鄉。

我一生中最痛的事情，就是沒有能在您最後的歲月陪著您。我曾祈禱歲月的河還能倒流，把我們帶回八年前那個淒冷的夜晚，讓我拋下身邊所有的凡塵俗事，緊緊地握住您瘦削冰冷的雙手，靜靜地陪著您，目睹您走完生命的最後一程。然而，時光永遠無法倒流，昨日不可追，您早已化作我夢中的淚滴。今天，我更深刻地懂得：人世間最珍貴的是眼前的風景和身邊的人！

今天，家鄉早已變成了故鄉，但兒時的歡愉卻晃如眼前。兒時的一切都在，大門前那顆紅李子樹在，您自制的竹子煙桿在，您在貧瘠的石板上壘砌的自留地在，您帶領兒女們用鋼釺打下的老屋基也在，甚至您夜裡一遍遍的咳嗽聲都在，唯一不見的是您佝僂的背影、蹣跚的腳步和模糊的面容。

記得我六歲時您就讓我成了一名專職的放牛娃，早上凌晨六點起床放牛，下午放學後既要放牛，又要割草。我曾好羨慕哪些不用放牛割草的同齡，不明白你為什麼讓我小小年紀就做這麼多。直到今天，我終於明白：兒時的辛勞讓我更懂得了生活之艱辛，也練就了我吃苦耐勞的品質。

記憶中母親常常笑你老實，說人民公社化時幾個生產隊幹部偷偷把生產隊的耕牛宰掉分肉吃了，結果公社追究下來，幾位幹部為了逃避責任，就怪您私自殺的耕牛，其實您作為普通社員毫無知情。後來公社把您抓去關了好幾天，您也沒怎麼辯解。回來後母親氣的人都差點瘋了，您卻安慰她說：“別人整我沒多大關係，反正又沒關幾天，只要我一輩子不整人害人就行，就圖個心安。”“寧可天下人負我，我不負天下人”，這就是我從你身上學到的做人準則。

十三歲生日那天，為了早點回家吃母親準備的一個雞蛋，中午早早就逃學回家。第二天到校後被班主任×××老師扎稻草人在講臺上批鬥了兩節課，然後將稻草人燒掉。碰巧的是，當天下午回家騎牛將右大腿摔成粉碎性骨折。當時家裡太窮，進不了縣醫院，你八方打聽，終於找到了離家四十多里路的一名鄉村醫生，為了節約車費，你和大哥用了五六個小時才將我抬到就醫點。前一個月無法正常大便，每一次你都摘兩張醫院門前的姜藕葉，一點一點地掏走我的大便。一月下來，那一片姜藕葉都被你摘得精光。我常常捫心自問，如果您像我這樣臥病在床，我能這樣毫無怨言地守候您幾個月嗎？

上學過後，由於我知道殘疾人無法正常升學，總是逃學，總是不認真學習。您總是心平氣和地教育我：“由於自己是文盲，一輩子吃了很多苦，上了很多當。不管你能不能升學，都要盡力學習，直到國家不讓你讀書為止。知識這東西土匪都搶不去，多學點總沒壞處。”沒辦法，我只能在你的強迫下勉強學習，只為隨了你的心願。也許是上蒼感動於你的執著，在那個春來花開的季節，小平同志終於給了我們殘疾人一個考大學的機會，這時距離高考僅九個月。我抓住機會，夜以繼日地學習，終於以名列全縣前茅的成績成為四川省僅兩個被大學錄取的殘疾人之一。過後我常常想，若不是您的執著與堅持，我早就棄學務農了，人生或許將是另一番結局。您讓我明白：機會總留給有準備的人，有時我們無須太在意結果，踏踏實實做好自己該做的事，將過程做得無怨無悔，人生或許就有奇蹟出現。

即使參加工作以後，您對我的教育依然從未中斷過。您曾教育我，“人生中最好的職業是教師和醫生。教師透過教書育人可以成就很多人的的夢想，醫生透過救死扶傷可以拯救很多人的生命。教師淨化人的靈魂，醫生給人健康的身體”。在您的影響下，我棄政從教，在教師崗位上一干就是三十四年。直到今天，我也不因為選擇教師職業而後悔。您也總要求我，要做一行愛一行，在工作上決不能幹昧良心的事，無論什麼時候都要無愧於自己的職業。而我總銘記著您的教誨，無論多困難，總是盡力教好自己的書。幾十年來，雖未乾出什麼轟轟烈烈的成績，但回首往事，卻也無愧於心。

父親啊，馬上就到你的忌日了，我一想你，大雪就飄白故里；我再一想你，李花與桃花就會開滿枝頭。如果真有一條忘川的河，我願忍受千年的孤獨與折磨，只願換來生與你一次重逢。我篤信：等到彼岸花開，等到我忽然又淚雨紛飛，你定會記得回家的路，定會在屋後的小山坡上等我，然後牽著我的小手，把我高高舉過頭頂，一起回到那個充滿溫馨的低矮土屋，一起高興地吃著母親為我們煮好的只放了鹽的蘿蔔紅苕。

感謝您，父親！您雖然只能給我清貧的物質生活，但同時卻給了我一顆純潔的心和不屈的靈魂。來日在您簡易的墓碑上，我定為您寫一副輓聯：八十九載風風雨雨總是笑對人生；七十八位子子孫孫無不敬愛先人!

重慶市墊江實驗中學校 程治平 2021年1月26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