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蓋了新房子,再一次要求母親把那棟幾十年的老房子拆了,住到一起。母親還是沒有答應,說住了那麼長時間了,捨不得。
母親一直這樣,有時姊妹們挽留她多住幾天,她總是說,有心事。
能有什麼心事呢?就那棟老房子,即使讓人去偷,也拿不走什麼東西。
記得小的時候,老屋的院子就是我的樂園。總覺得藍藍的天是方的,在三面圍牆和那棟老屋的包圍下,給了我一個安靜、其樂無窮的天地。我可以捏泥娃娃,可以和那時的玩伴做著誰也叫不出名字的遊戲。記得夏天的晚上,看著天上的星星,不知不覺就會出神:那些星星是些什麼東西呢?牛郎織女的故事是真的嗎?我也會天真的透過手指縫看那條天河,比劃著對姐姐說:那麼窄的河,牛郎怎麼不游過去?
給了我許多童趣的老房子,或許因為年齡比我大的緣故,在我還年輕的時候,它就老了破了。老了破了也得住,錢,用在兄弟姐妹上學讀書上了。豬,賣了一窩又一窩;雞,養了一茬又一茬;而日子,就在錢的縫隙中,擠了過來。
隨著一年年的花開花落,不知不覺長大了。不曾想過的是要離開這棟老房子了。那是要到四千裡外的南昌上學。從此,母親放開手中最後一根牽掛的線,讓我飛走了。我也就從此離開了那棟老屋,成了另外一個環境的人。
走的前一天晚上是仲秋節。整個晚上,母親一直沒有睡,不時的坐起捲菸抽,像往常一樣。我在夜色中偷看著母親,月光中的她,就像是一座黑黑的泛著月光的雕像,那皺紋,特別深刻。
第二天走的時候,剛跨出院子,便轉身摸著久經風吹日曬的大門,想:我再也不是這裡的人了。
就這樣走了,離開了那棟老屋。坐上車後,看著已見蒼老的母親和未到而立之年便悽苦愁懷的大哥,心裡一陣發酸;趕緊揮手,擋住了就要流出的淚。
上大學的日子,真的是幸福時光。五湖四海、天南地北的同學帶來的各種風情,讓人激情多多。但我卻總也忘不掉家鄉給我的憂思,常在不經意中提醒著我。常想起晚上,一家人坐到一起,你說個笑話,他來段曲子,總是讓人愉快,讓人溫暖。南鄰北舍東家西屋相互間打個招呼,嘻嘻哈哈,也會讓人把一天的勞累笑沒了。也常有一群小傢伙,常常冷不丁地竄進來,打鬧一番,又走了,讓人笑也不是,氣也不是。現在想想,我在那個時候,其實也是這樣子的,也是在許多這樣的農家院子裡渡過了我的童年和少年。
第一個假期來到了。坐上火車,下了火車;又坐上汽車,下了汽車,匆匆趕回家。就在原來是院子的那個地方,我呆住了:因為村裡規劃,有條街道從老屋院子透過。院子沒有了,只有那四間老屋,默默地、毫不起眼地立在那裡。
這時從堂門裡跑出一隻小狗,對著我膽怯地叫。看來是母親養的了。聽見狗叫,母親從屋裡走了出來。揉了揉眼,看清了是我,身子晃了晃。
我趕緊扶住。
這是我的母親嗎?更瘦了,更老了。本來就不高大的身體看起來就更乾枯了。屋子裡有一股藥味:母親病著。
沒有了院子,我可以從窗戶裡看外面來來往往的人;而村裡的人就更方便來了,每從這裡走就要進來看我。對我一番誇獎,對母親一番敬仰;我便一再謙虛,一再客氣。說光從外面看,誰會知道這樣的屋子裡會出兩個大學生秀才?是的,這不僅是母親的榮光,也是全村人的榮光。大家都是高興的。
大學四年的日子很快過去了。怎麼過去的我有些想不起來了,只知道因為學費的增長(那幾年國家經濟增長快,消費水平也突飛猛進),母親老的快了、愁懷多了。由著我現在也說不明白的原因,畢業時,我堅持要回家鄉。工作之後,生活就如現在的樣子,有些煩惱,有些快樂,有些平淡,有些無奈。
但老家也沒有什麼太多變化。那條街道通開後,一直沒有修整,母親也就一直在那裡住著。今年春天大哥蓋了新房後,我們姊妹幾個一再要求母親搬到大哥那裡,但她一直不肯。六十多歲的人了,有點固執,有點不近人情,我們姊妹幾個這樣想,也沒有什麼辦法勸她。
她也就隨著自己的想法,高興了就到自己的某兒女家中小住幾天。
工作這幾年,便有時間想一想以前的事了。社會經歷不斷增多,讓我的有些想法現實了起來。以前的日子,不管是苦是甜,還是過去了。但就在那個老屋子裡,發生了許多當時我不能明白、現在很清楚的事了。母親不易,一人拉扯我們姊妹七個,雖然日子過得都很平淡,但也讓我們一個個長大成人。在那樣的社會環境裡,就是這個老屋子,給了母親休息的地方,不斷地鼓起信心和勇氣走到現在,把我們一個個放飛;不管當初有著多大的困難和委屈,都讓這個老房子給容納了,也給消化了。
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如同母親當初注視我們一樣關注著我的女兒。我和媳婦說,要給孩子每個時期留下些什麼值得回憶的東西,給孩子生命的成長留下一點足跡。想到這裡,我明白了為什麼母親一直按她的想法佈置那三間老房子(本來四間,去年大風雨,塌了最西一間):一直放在牆角的新被子是為我和媳婦回家過年準備用的,櫃子的一個抽屜一直放著的照片是不讓任何人動的,誰也不知道在哪個旮旯裡放著幾個桔子是給她大孫子留著的……也許在不起眼地方的一塊綠玻璃,就是我兒時和鄰居小孩爭了半天、後來驚動了母親的戰利品。這些東西,都會讓母親想起以前的一切,和現在她滿意的一切,所有的、一直讓她付出心血的年代。
我應該理解了母親說的那句話:我活著就是不搬出去。母親要一直住到老去。是的,就這樣的一所老房子,記錄了她後半生的風風雨雨,記錄了她幾個兒女的成長過程;這是她為之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也是她人生成績的標誌。她願意在老無所為的時候,看著眼前這些能夠讓她回想以前的東西,想一想自己當初的少女情懷,想一想當初風光四鄉的日子,想一想不經意中命運的改變,想一想一直努力的美好生活的追求。就這樣的一所老屋,就這樣的一個老太太,就這樣的一個普通而又不凡的人生。
屬於母親的沒有什麼了。她老了,如同所有的生命一樣,她也會在不是很久的以後離開這個世界。什麼也帶不走。她在想兒女的時候便會自己去看一看,但住不長時間,又會回去的。那棟老屋是她一生的眷戀,也是她一生的歸屬。年少時她雖然上過幾年學堂,但終歸是個農村老太,說不出什麼深刻的道理;但作為兒女之一的我,雖然不明白母親的心思,可我想,應該就是這樣子的。
這就是我母親的老屋情結,一個女人的一生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