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則關於我父親的情感故事。
如果父親尚且在世,我也許會將之永遠地埋藏在心裡。但父親不在了——當然,我現在將之曝光,也並不意味著對父親的大不敬,至少我自己是這樣認為的。因為,在我的內心深處,我是尊重父親的這段情感的,隨著年齡漸增,我甚至很能理解。
我不知道自己是懷著怎樣一種心情來講述它的,只覺得並不輕鬆。
我媽並不是父親的原配,20多年前,父親的前妻在第二胎產下一個女兒——我的姐姐後,就留下一個兩歲的兒子和剛出生的女兒,撒手西去了。那時候,父親是一名鄉鎮幹部,於是兩個子女交由我的奶奶他的母親帶著。這個家也就撐了下來,但是幾年後,奶奶也去世了,這下家中就真的不像家了。
後來經人撮合,認識了我母親——我甚至至今都在想:當初父親和母親的結合有多少成分是出於愛情,雖然他們後來一直都比較恩愛。於是,20多年前,我也茫茫然來到了這個世界。
在我的記憶中,很小的時候家中氣氛並不怎麼融洽。首先是因為那時中國的計劃生育風聲很緊,所以我的出生差點砸了父親的飯碗。父親為此似乎有點埋怨我,很少對我笑,偶爾抱我也讓我怕得大叫。但我好像很爭氣,雖然那時的我也許並不懂得這樣一個字眼。我不光討好似的越長越像父親,而且很有點聰明,開朗活潑,伶牙俐齒,這點很讓我的兩個哥哥姐姐望塵莫及。於是,慢慢地,父親開始關注並喜歡起我來了。興致好時,他還會用他那撇腳的普通話教我毛澤東詩詞,看我那一學就會的模樣,父親也興高采烈,彷彿很有成就的樣子。
後來,我上初中了,因為家裡離學校遠,有一學期便住在父親所在的單位裡,也就認識了在那負責計育工作的陳姨。其實,這樣定義她我還總覺得不夠確切——因為在那時的我的眼裡,陳姨幾乎是無所不能的。雖然聽說是婦科醫生出生,但由於喜好鑽研,其它一些不痛不癢的病竟也能在她那裡奇蹟般地康復。
她和我母親年僅相仿,說不上漂亮,卻也相當精緻耐看,很有一種中年女人的風韻。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她有一雙醫生所獨有的潔淨有加的手,加之整天笑盈盈的,看著讓人覺著有種說不出的舒服。所以,我父親這種經歷了大半輩子滄桑的男人對她有好感,簡直有點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味道。說這種話,你也許會覺得我對自己的生身母親特別不孝。是的,我曾為此有過負罪感,但我是真的不討厭她,甚至還有點喜歡親近她。而同時,我甚至堅信父親在單位時的神采奕奕和她的存在不無關係。那時,父親的宿舍在三樓,而陳姨工作的地方在對面,雖然中間隔了一條馬路,卻也遙遙相望。其實,怎麼說呢,就那半年而言,爸爸和陳姨往來頻繁事實上和我不無關係,或者說時我為他們提供了契機——
那時,我不知怎的,老是生病,三天兩頭喉嚨痛,扁桃體發炎,要不就是給人燙傷,至少也會鬧鬧感冒。加之地利之便,沒有幾天不往陳姨那跑的。而陳姨則不知是因了我對她生意的照顧亦或是別的,對我特別親切,每每叮囑我按時吃藥,注意忌口什麼的。父親是慈愛的,我打點滴時他總陪著,在一旁和陳姨聊天。陳姨的聲音很好聽,說話時細聲細氣,有如泉水般叮咚。每每這時,我都會萌生出一種奇怪的念頭,覺得陳姨和爸爸像一家人,因為他們說話時的那種寧靜和和諧,是為母親所不及的。母親是大嗓門,說話自然遠沒有這般溫婉。但同時,我的小小心裡又很為自己的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不安,覺得自己背叛了母親,很有一種負疚感。可我也還算知趣,並不打算充當家庭戰爭的導火線,何況,他們只是聊得投機罷了。於是,我選擇了沉默——包括對於我後來的發現。
說到發現,是不能不提及父親的那隻抽屜的。其實,就其功能而言,或許叫辦公桌更為確切些,父親不喜收拾,這點幾乎和天下所有男人一樣。他的稍顯重要的許多東西,都囊括在那隻抽屜裡,包括存摺,包括那封信。
該怎麼樣描述當我看到它時的情狀呢?現在想起來,確切的詞語莫過於“震驚”一詞了。我不知道父親早年有沒有給媽媽寫過信,可他現在已四十好幾了還存留著這種原始的浪漫?信不長,只有兩頁紙,字很草很灑脫,所以那時的我對其內容看得並不分明,只是隱約知道那是給陳姨的。信紙也已經不那麼新鮮了,顯然已寫了一些時日了。我當時很慌亂,甚至後悔發現它,並不願擁有這個秘密。可我畢竟還是知道了。怎麼天下的男人都這樣?內心深處卻不能不說對父親有了些微的鄙夷。質問他?銷燬它?作為女兒,似乎都不妥。於是,有一天我竟然傻乎乎地對他說,屜子裡似乎有封信。誰的?父親一臉茫然——難道他記不得了?因為不便道明,我也就罷了。但又過了些時日,我突然發現那封信不見了。
自此,一直再也沒能發現什麼。父親和陳姨,也一直沒奏響或歡欣或悲傷的樂章。
後來,媽媽常去爸爸單位,竟然和陳姨相當投緣!回家來還直誇她熱情、人緣好。對此,我還能說什麼呢?信的事我也就對她隻字未提。
直到後來爸爸病重住院,其間,陳姨來家探望過爸爸兩次。一次,我看見她坐在病床邊安慰著爸爸,走的時候,眼裡盈滿了淚花。
爸爸走後,一次遇到我們,她說一句:“可惜了……”話沒說完,喉嚨就哽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