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關於神有許多成見，它們妨礙我們以正確的方式來了解事物的聯絡，因此我想用理性來對之進行考察。

這些成見都是源於一點：人們通常認為，自然界的所有事物跟人一樣，都是為了達到某個目的而活動；而且他們相信，神做事情也有一定的目的，神造萬物是為了人，而神造人是為了讓人敬奉神。

因此，我首先要考察的就是這一成見，探究為什麼大多數人都具有這種成見，為什麼幾乎所有人都很自然地傾向於這一成見。其次，我要指出這種成見的荒謬之處在哪裡。最後，我要指出關於善惡、功過、賞罰、治亂、美醜等方面的成見是怎樣從這一成見中派生出來的。 我這裡先不必從人的本性上來找原因，只須拿一個人所共知的事實為根據就行了，這就是：人人都有一種追求於己有利的東西之慾望，而且能夠意識到這種慾望，但他們並不明白事物的原因。

這樣一來，首先，他們由於意識到自己有意志和慾望，就以為自己是自由的，同時卻對於引起這些意志和慾望的原因一無所知，甚至想都沒想過。

其次，他們都按照目的行事，也就是追求於己有利的東西。因此，對於任何事情他們只求知道它們的目的，能夠知道這一點他們就滿足了，除此以外他們以為再沒有其它原因可以探究了。

如果有時他們對於某些事物的目的毫無所知，從未聽說過，就只有聽憑主觀猜想，以自己平時活動的目的來忖度自然事物的目的。而且他們發現，在自己身上和外部世界裡有很多東西都可以用作達到某種目的的手段。

例如：眼睛可以用來看東西，牙齒可以用來嚼食物，動植物可以用來增添營養，太陽可以用來提供光明，大海可以用來養殖魚類等等。因此，他們就把所有的自然事物都看成是對自己有用的工具。

然而這些工具並不是他們自己製造出來的，而是現成的，他們就推測，必定另外有人制造了這些工具來供他們使用。這是因為，既然他們把自然事物當成工具，就不會認為它們是自我創造而成的。

這樣他們就推測，世界上必定有一個或多個真正的主宰，具有人的自由，可以支配和創造一切來供他們使用。但他們對這個（或這些）真正的主宰一無所知，只能憑自己的主觀臆想來予以揣測，於是他們說，這些真正的主宰制造萬物來供人使用，是為了讓人們敬奉它們。

因此他們想方設法透過各種祭祀活動來討好眾神（這是他們給這些真正的主宰起的名字），獲取它們的歡心，希望眾神能夠把整個自然界都拿來滿足其貪慾。

這樣，這一成見就逐漸演變成迷信並深入人心，而且很難消除。這就是人們為什麼都殫思竭慮地認識和解釋世界萬物目的之原因。

他們認為世界萬物都有目的而且都是供人使用，這就等於說自然和眾神也跟人一樣處於瘋狂狀態。這一成見真是帶來了無窮的後患。要知道自然事物中，儘管對人有益的並不少見，但對人有害的也很多。

例如大風暴、地震、疾病等等。然而這些人又牽強附會地辯解說，這些不幸的災禍之所以發生，是因為人有罪過，冒犯了眾神，眾神震怒，以此顯示懲罰；或者是因為人們祭祀眾神時不夠虔誠，禮儀不周，招致神的譴責。

儘管我們平時的生活經驗可以舉出無數事例來證明，人們遭受災禍，並不因為他們是不敬神者，有許多虔誠敬神者也飽受災難，人們仍然不會消除自己這種很深的成見。這是因為，他們維持自己現有的愚昧狀態，要比拋棄成見、另求新知容易得多。

因此他們宣稱，他們相信眾神的判斷要大大超出我們人類的理解。這樣的說法，如果不用數學來加以糾正，就會讓人類萬劫不復，永遠無法認識真理。

這是因為，數學不去探究什麼目的，只是研究形象的本質和特徵，從而提供了一種真理的模型。當然，此外還有別的因素可以讓我們認識到這種成見之錯誤，從而獲得對事物真正的知識。

現在已經很明白，自然本身並沒有預定的目的，而所有的目的不過是人們心中的幻象而已，這一點已經無須多說了。這裡我想補充的是：這種目的論是把自然給弄顛倒了。它倒因為果，倒果為因；把本性在先的東西當作在後的東西，把最完滿的當作最不完滿的。

實際上，直接由神產生的東西才是最完滿的，而那種由許多間接原因產生的東西是最不完滿的。如果直接由神產生的東西只是神達到某種目的的工具，那麼就成了最先產生的東西是為最後產生的東西而存在，這最後的東西反而超越一切了。這顯然是不通的。

此外，這樣的說法也否定了神的完滿性，這是因為，如果神是為了某種目的而運動，它必定是去尋求自己所缺乏的東西。持這種說法的人還採用了一種詭辯的方法來證明其合理性。

我可以舉一個例子來予以說明。一塊石頭從高處墜落，恰好砸死了從下面路過的人。這些人就論證說，這塊石頭墜落的目的就是砸死這個人，這是因為，如果神沒有意旨砸死這個人，世界上不會有這樣巧的事情發生。

如果我們反駁說，這事之所以發生，是因為那天在颳大風，而那人湊巧在那時從那裡走過，他們就會繼續追問：如果不是神的意思，那天怎麼會颳大風，那人又恰好從那裡走過而被砸死呢？

這樣的追問是可以無窮無盡的，直到迫使你不得不承認這是神的意志，其實這裡所謂神的意志就是無知的代名詞。

又例如，這些人看到人體結構之巧妙，卻不知道其中的道理，感到驚訝，於是就斷定這不屬於一般的機械結構，而是由一種神聖的超自然的目的創造而成，因此各部分能夠結合得如此巧妙。

如果有人想探求這一結構的真正原因，以學者的態度來了解自然，就會被他們指責為宣揚邪說、褻瀆神靈。他們知道，一旦有人消除愚昧，人們就不再對此感到驚訝而不可解，這些人用作論據的東西就會被戳穿而無效。

【本文摘自《斯賓諾莎自述》（黃忠晶編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