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一位詞人赴試幷州,途中遇捕燕者,聽其曰:“今旦獲一雁,殺之矣。其脫網者悲鳴不能去,竟自投於地而死。”詞人感動,買下此雁,葬於汾河之上,壘石為記,後喚此地為“雁丘”,並嘆曰“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而他口中所謂的“情”卻困擾著世人千秋萬載,畢竟動物亦如此,人如何能擺脫。那麼情到底為何物?讓世人如此苦苦追尋,悽愴摧心,勞形傷神。讓文人墨客拿滿腹經綸為其誓言。
滄海桑田中,那也許只是一顆會開花的樹,為了能與所愛之人相遇,為此向佛苦求五百年,只為一世塵緣。也許是林徽因對著梁思成說的“我會用一生來回答,你準備好了嗎?”的鏗鏘誓語,才子佳人,尋常瑣事,都在眼前。
愛是情竇初開,小小的心房被三月的柳絮拂開,輕釦窗扉,寒潭驚動,餘波不停。
愛是相思紅豆,染上血淚柔情,落在地上,結出相思子,雨雪霏霏,待旅人歸來。
愛是舉案齊眉,柴米油鹽,山澗朝露,披雲霞,聽雨眠,望雲捲雲舒,流水潺潺。
愛是室邇人遠,孤室難眠,堂前枇杷,無人來摘,昔日故人,卻人鬼殊途,不堪淚眼。
情竇初開
大家還記得清照初遇明誠的場景嗎?那時的她似嬌羞青梅遇曉起露珠,青翠欲滴般令人不忍褻瀆,溫柔的似那不忍寒風的蓮,在江南的煙雨中模糊了雙眼,天真爛漫的樣子盡顯少女的活力。原來,她是遇見心上人了。
易安居士在《點絳唇·蹴罷鞦韆》中為我們描寫了那次情竇初開:
蹴罷鞦韆,起來慵整纖纖手。
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客入來,襪剗金釵溜。
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這時的李清照還不需考慮什麼金兵南下、山河傾圮以及一堆瑣事,她的世界是純粹的,純粹的可以肆意“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哪怕“沉醉不知歸路”也無妨。
那理應是春日,露水濃重,花枝纖細不堪折,園中散發淺淺清香。我們的主人公這時正在歡快地盪鞦韆,她似輕動的蝴蝶,在空中蕩起弧度,划起的一襲香風吹起裙襬。她蕩得越來越高,嘻哈的笑聲從園內傳出,似銀鈴般悅耳,惹人憐愛。
清風拂來,捲起花瓣幾簇,少女也玩累了,她從鞦韆上下來,想必是玩的太過盡興,額頭上有著一層薄薄的汗水,衣物都有點浸溼。她卻不管不顧,看見客人來了,忙的鞋子都顧不上穿,穿著襪子提著裙襬漸漸跑遠,跑的太急了以至於頭上的金釵實在耐不住搖晃,跌落塵土。
很神奇吧,寫過“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的易安居士也被情絲纏住,剪不斷,心還亂。那的確是很美好的初見,她躲在門後,小心翼翼地看堂前坐著的那個男人,少女心思如何能猜測,況且還是千古才女李清照。她仔細打量著那位華服男子,舉止談吐的樣子映入眼簾,臉上不自覺露出幾分笑意,眼尾染上害羞之色,如娉娉嫋嫋的二月豆蔻,梢頭浸染幾抹粉紅,好看的緊。
我心中時常會湧現出自私之意,若清照一生平安喜樂便好了。“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這類的詞不要出現在她的筆下,她只要做個翻閱史書為歷史前塵的感傷之人便好,那時的她至少還有天真,臉上也不需染上愁苦之色,儘管我們很難看到她文學的巔峰之時,但是她過的好不就行了。
那時的她多麼靈動啊,看著趙明誠,小小的心房終於為外人開啟,窗扉外是杏花春雨,是江南行舟,帶著北方難找的柔情。看罷後,她眼眸又被青梅所吸引,拿著青梅細枝,鼻端細細嗅著,聞著初夏的滋味。
青梅是美好的,李白曾經於《長幹行》便寫過“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的少年動心,青梅未熟透時,吃起來澀澀的,有著令人生津的酸水,其實這不就是愛情最初的模樣嗎?初嘗動心的清照就這樣在青梅的誘惑下擱筆,那麼後面呢?他們在一起了,賭書潑茶,蒐羅古董廢寢忘食校訂、研究、記錄,也有段神仙眷侶的日子。
諸位皆是過客,清風明月永存,但是一眼便萬年,情竇初開,卻是難得。初見的美好,很多人都經歷過,我們且先不管後面如何,至少初見時的動心是真的。
司馬相如的“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高調《鳳求凰》於卓文君的愛情故事是美好的;崔護遇見的人面桃花般的女子,此一眼也是美好的,心中種下的種子在看不到那動人女子後長成參天大樹,字字泣血寫下: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還好結局如意。
情竇初開大概便是愛情最初的模樣,酸酸澀澀,青梅欲滴般美好卻醉人。
相思紅豆
王維的那首《相思》相信大家都不陌生吧!這首詩也叫《江上贈李龜年》: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紅豆生於南方煙雨地,傳說一女子聞丈夫客死他鄉,不堪痛苦,泣血而死,血淚落入地上化作紅豆,嬌豔如血,觸目驚心,後人稱其為相思子。相思紅豆相思人,情絲化作萬般劫。
當我們尋找到愛情的最初模樣後,一旦心動,小小的心房就再難不想其他,日日想其是否思念自己,想其是否溫飽,想其何時相見,當然,不論男女。寤寐思服,輾轉反側,其過程絕對是痛苦難捱的。
徐再思的《折桂令·春情》將這種難捱心思描寫的淋漓盡致,且看: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絲,空一縷餘香在此,盼千金遊子何之。證候來時,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若不遇見,何來相思,若有相思,便害相思。牽掛之人不回,女子做任何事情都無法集中注意力,她心中惆悵,盼望歸人。她的身子似浮雲般無力動彈,其實哪是無力根本就是不願動彈,她的心似三月柳絮漂泊無依隨風來往,想必早已去到心上人的居所,看望日日思念的心上人了,更甚的是,女子看著氣若游絲、奄奄一息,若不是瞭解,還恐其獲了病活不久矣。
她實在太思念心上人了,那人何時歸來?空留餘香於此,其人不知所蹤。這種思念在夜半時分得到爆發,我覺得這裡寫的很巧妙,詞人並沒有描寫這種相思症爆發最猛烈的模樣到底如何?而是淺筆寫下八字“燈半昏時,月半明時”,其後女子如何撕心裂肺,寂寞難捱我們不得而知。
但是當燈光半昏半明,月光若隱若現時,樓臺高閣中會傳來幾聲嗚咽,然後漸漸響亮,最後響徹於空曠的夜裡,而後泯滅在破曉中以及一桌燈油裡。
前段日子看見了一首現代詩,寫的太美了,不妨就此摘錄下:
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來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
危險的事固然美麗
不如看她騎馬歸來
面頰溫暖,羞慚
低下頭,回答著皇帝
一面鏡子永遠等候她
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
望著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特別是詩中的梅花落滿南山,月靜空山,梅花輕輕地落下。後來我又在一首古詩中看到這種描寫,自然意思不同,可那種靈魂相撞的感覺我認為太好了,那首便是唐代詩人盧仝的《有所思》:
當時我醉美人家,美人顏色嬌如花。
今日美人棄我去,青樓珠箔天之涯。
天涯娟娟姮娥月,三五二八盈又缺。
翠眉蟬鬢生別離,一望不見心斷絕。
心斷絕,幾千裡?
夢中醉臥巫山雲,覺來淚滴湘江水。
湘江兩岸花木深,美人不見愁人心。
含愁更奏綠綺琴,調高弦絕無知音。
美人兮美人,不知為暮雨兮為朝雲。
相思一夜梅花發,忽到窗前疑是君。
是不是寫的太美了,能將這如同鏡中花水中月的思念描寫的這般美,他尾句的“相思一夜梅花發,忽到窗前疑是君”就像前文梅花落滿了南山般又重新開在我的心間,悄無聲息,卻留有餘香。兩種都是最深的情,最淺的尾。後悔的事情,不寫俯首皆是,而以梅花落筆,一“滿”字可見其悔。而《有所思》亦是如此,我想你了,哪怕是窗前剛剛綻放的梅,我都覺得那是你。
我的境界不是很高,詩中的撕心裂肺我倒沒有察覺,打動我的只是那逢人開放的梅花以及其中的情意。他的思念並沒有侷限於一隅之地,而是穿越了千里,趟過湘江,跨過巫山浮雲,格局很宏大的,寫的也很唯美,但唯美中的那份相思又顯得刻骨銘心。
想當初美人嬌如花,可當時明月兩人望,如今美人隔天涯。其實很多東西都無法保留,天邊的雲霞,遠山的霧靄,曉起的朝露,但是思念會一直在那裡,似酒那樣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越發醇厚,思念也會疊加,如日出乍現,光豔奪人。
好一個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思念到底如何我們無法描述,也許溯洄從之無所蹤,河畔美人不知處;也許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也許是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舉案齊眉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蘇武《留別妻》)
後來我們兩小無嫌猜的孩子長大了,他們願意此生為伴,白頭雙飛。其實我們中國人的愛情是低調的,潺潺流水卻永不斷絕,沒有轟轟烈烈的烈火澆心,有著的是那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此生追隨。花開花落,閉眼之間,唯此一人。
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將翱將翔,弋鳧與雁。
弋言加之,與子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知子之好之,雜佩以報之。
這段描寫來自《詩經·鄭風·女曰雞鳴》,以對話的方式為我們展開年輕夫妻的生活瑣事,其實這也是我們羨慕的夫妻間的和睦生活。女子提醒丈夫,雞鳴聲起,天將亮,可以穿衣外出打獵去了。丈夫顯然還困頓,喃喃道述“天還未明,不好打獵”。妻子沒有暴力推攘,依舊輕言細語地勸說丈夫,“你快看看那天,啟明星都出來了,星子爛漫,天明瞭。”
接下來丈夫打了獵物回家,妻子為其洗手做羹湯,擺了一桌美味佳餚。我最喜歡的幾句是“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不僅寫的美,也令人期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其實是對婚姻的最好安排,真心相愛的人耐得住每日的重複朝霞,因為對他們而言,那是新的一天,是陪伴日子的疊加,舉案齊眉,琴瑟和鳴,歲月靜好。
夫妻之間其實是互相最好的護盾,在《孔雀東南飛》中劉蘭芝頗具堅定的對焦仲卿說道“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正因為他們這份堅定的愛,最後才會一同雙向奔赴黃泉路,然後叩擊世人胸脯,引起震動。這就是夫妻,一人在前披風雪,斬荊棘,另一人守著居所,靜候那人,這樣不管前方如何艱辛,退後總有避處,那就是家,那就是愛。
李商隱如何不願意與妻子相逢,奈何身處他鄉,不能歸去,據研究說《夜雨寄北》是寄給友人的,因為他寫此詩時他的妻子已經離去,泥下消骨,人鬼殊途。但是大多數人還是覺得仍然是《夜雨寄內》,是寫給他妻子的,我亦如此: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我知你思念,耐不住心中思念時常詢問我何時歸來。其實我自己也不知歸期何日,也許明日,也許不歸。現在我只知的是簾下雨絲不絕,簷下聽雨倒可以守著天明,料想巴山之地又要漲秋雨了。我舉起茶盞,氤氳眼前,何時我才能與汝側坐西窗旁秉燭夜談啊,一同剪那燃完的燭火,順便再悄悄告訴你我在巴山夜雨的寂寂寒夜裡對你的思念,那思念如秋池的水啊,早就滿出來了。
學了這麼久的語文,聽過老師講解這麼多次詩詞,我還是沒有明白李商隱筆下的惆悵,他明明也是人,卻留下一首又一首令人難解的詩歌。可是不管如何,他那企望與妻子話談的心是急切的,如冬日的烈火,照亮整個室內,一派通暢。他其實也是人,如何能超越凡間的情感,他所想的不過是那舉案齊眉,琴瑟和鳴罷了。
如果可以清照的賭書潑茶是我所羨慕的愛情,朱慶餘筆下的“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也是我所羨慕的。
如此平凡卻通透的夫妻感情,如此情意互曉的心有靈犀,到底令人羨慕。
室邇人遠
以前學《項脊軒志》時見“百年老屋,塵泥滲漉,雨澤下注”時我不感傷;見“其後六年,吾妻死,室壞不修”時我也不感傷;見“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時我哭了。
為什麼呢?可能是人間依舊,河山不變,但是舊人卻已逝去的悲傷吧,而且哭得不能自已。愛情不會有終點的,從開始的情竇初開、相思紅豆,到後來的舉案齊眉餘生相守至室邇人遠,這只是個過程,那曾經感動的回憶都不會消散,會有人記得的。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蘇軾《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我做了一個夢,夢裡你還在。我以為十年的歲月可以遺忘一個人,但是十六歲時你的容顏早已刻入我的心間,和血肉融合在一起了,撕開那塊血肉,裡面是我跳動著的心臟,原來我依舊想你,一想起你便老淚縱橫無法停留。你曾經規勸我不要太鋒芒畢露,我當時太過狂妄不聽你的話,現在我想聽了,你,能回來嗎?
罷了,還是別回來了吧,我怕你認不出我了,這時的我早已飽經風霜,早已鬢髮生霜了,我如何見你?那天,我夢到我回到我們家鄉了,眉山的風景尚好,你嘴角噙著笑容正在小軒窗旁梳妝,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到以前的光陰了,笑得很美。
後來你看見了我,你動作停滯,手中的梳子顯得有些笨重,似乎不知該梳哪縷發,你不可思議地看著我,眼淚將你的新妝打透,想了這麼久,到頭來卻不知該說什麼。我嘴唇蠕動著,淚水將花白鬍子打溼。弗,我好想你。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是蘇軾寫給其亡妻王弗的悼亡詩,不知多少人看的時候為其留下了眼淚,情感真摯,熾熱的感情力透紙背仿似要噴薄而出。想當初,十九歲的蘇軾和十六歲的王弗結為連理,本想他們會一直相互扶持下去的,可能是老天想要蘇軾成長起來吧,於是將二十七歲的王弗召走,徒留蘇軾自己來承受餘下的痛苦。
昔日的妝奩不知誰用,昔日的住所也積了灰,到底人遠,倦於整理。
悼亡詩始於西晉潘岳的《悼亡詩三首》,歷史的長河中我們曾見證過多少感動,那是文人對逝者的不捨,那是文人長存於世的執念。
賀鑄一直擔任小官職輾轉各地,諸事不順,抑鬱不得志,但是好歹恩愛不疑、相濡以沫的妻子常伴在側,倒也有慰藉。但是相愛的妻子還是先他一步離去,這時的賀鑄我不知他是如何度過那段黑暗時光的,以前的他不得志,總有人拉他一把遠離黑暗,但這次沒有了。黑暗漸漸將其掩蓋,最後連衣袍也一併蓋住,讓他永遠見不到光明。
他泣血寫下《鷓鴣天》時該有多絕望,該有多無助。如果我們還去苦苦詢問命運為何如此的話,其實顯得很可笑。命運才不會給我們解釋太多,反而會在白駒中強留住我們珍視的人和物,揮揮手推拉我們,讓我們不得不前進,淚眼相看。
現在我把《鷓鴣天》的原文放在這裡吧,惹諸君淚眼: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壠兩依依。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沈園沒有故人了,放翁何故還來此?放翁將老態龍鍾的身子慢慢轉過來看向我,輕輕回道“來尋她的影子”。我看著他慢慢向前走去,夕陽將他的影子拉長,他的口中念念有聲,“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其實每個人都沒有忘記過那段過往吧,輕狂的、天真的。
從青蔥歲月來到古稀之年,在最好的年紀我們總會遇見那個人,他/她會伴著我們走過光輝歲月,然後一同和夕陽入眠。所以有人懂為何那雁願意殉情了吧。
因為啊,千山暮雪隻影向前,實在是太孤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