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的一個下午,我走在村外的小路上。不見了兒時玩耍的荊棘林,一排排新房取代了破敗的老屋,往昔在回憶中波瀾起伏,讓眼前的一切似是而非。
一陣隆隆聲打斷了我的回憶。村外的田野上,一列火車從高高的路基上呼嘯而過。所有關於家鄉的回憶裡都沒有這條鐵路,它是三年前才修建的,就像一條拉鍊不時合攏,把那個熟悉的故鄉隔絕在時光的另一面。
看火車遠去的方向,它應該會跨越那條河吧!
我的記憶搭上那列火車,沿著歲月逆流而上,那條河的影子也逐漸清晰起來。
十八年前,一座公路橋跨過那條河,把家鄉和縣城一下子拉近了許多。那年我十八歲,一個“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那個午後,我騎車去縣城,迎接即將到來的高考。在橋上,我停下了腳步。
那座橋給了我一個全新的角度來俯視那條河,就像高考給了我一個新的高度來審視我的人生。四年的蓄力已將弓弦拉滿,可我卻看不清靶心在哪裡;命運之箭將飛向何處,誰能給我一個冥冥中的指引?
那時我還沒明白選擇的重要,母親卻為此愁白了頭髮,甚至想找個算命先生指點迷津。我暗笑她的迷信,如果三枚銅錢真的能昭示命運,那麼主宰這片土地的神明是不是會比瞎眼的占卜者更靠譜一些?
橋下是湯湯的河水,橋上是對未來滿懷憧憬的少年。那一刻,我感受到河水奔流帶來的那種眩暈,不禁心跳加速,血脈膨張;有一種未知的力量在身體裡膨脹、迴旋、激盪,想要掙脫一切束縛。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它顯然來源於眼前的大河。我想要吶喊,想要奔跑,最終卻沉靜下來,做了一個深呼吸,滿懷渴望地側耳傾聽:大河,你要告訴我什麼?
時光繼續逆流,那座橋還未誕生前,只有綠火一樣的蒲葦簇擁著河岸。頑皮的少年挽起褲腿,小心翼翼地趟著水,去夠草尖上毛茸茸的蒲棒;然後坐在蘆葦叢邊,聽著草窠裡水鳥輕快地歡唱,還有嘩啦啦的流水聲。腦海中浮現的,是那些離奇的民間傳說,鐵板巖、杏花村、水母娘娘……河是狂暴的、溫煦的,千變萬化,隱藏在氤氳的迷霧中。那條河近在咫尺,卻似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我忽然傻傻地問:“哥哥,長江和黃河也有這麼寬闊嗎?”
比我大四歲的哥哥點點頭,“嗯,大概比這要寬一點吧。”
多年以後,我從黃河盡頭歸來,對大河的崇拜早已化為一聲嘆息。所有神秘背後的光鮮都會老去;可縱然現實多麼狼狽,那總是記憶中最亮麗的一抹微光。在這個眾神隕落的年代,那條河又變成了什麼模樣?
一種不可遏止的衝動忽然從心頭升起——想念那條河,想念它的波瀾壯闊,想念那些美麗的傳說;想念河邊的青青蘆葦,依依楊柳,還有那個午後、騎車在田間飛馳的少年。
五月的風在耳邊呼呼掠過,恍惚還是那個雲淡風輕的午後。遠遠望見高高的堤壩,卻看不見那水面。我忽然感到一陣心慌,順著河堤上的斜坡往下飛跑,腳下是一簇簇蓬勃的野草,還有新鮮的羊糞蛋兒。
在河邊,我淚流滿面。
所有的懷念在瞬間片片崩解,露出面目全非的底片。就像不願意看到母親的滿頭白髮、腰身佝僂,我也不願意看到你乾涸的淤泥,渾濁的水流。那一刻我不相信你曾養育了三千萬兒女,醞釀了傳承千年的美酒,孕育出了一個氣度恢弘的王朝;你只是記憶中的小河,嘩啦啦地流過我的小村旁……
你還是我想念的那條河,可是已滿身疲憊!
憂傷是一種撕裂時光的亂流,而往事像一塊礁石,固執地錨在原地。當我被憂傷沉溺於水,便又看到了那個單薄的背影,如一枚不曾褪色的印章,倒映在水波柳蔭裡。
我輕輕走近橋邊的少年,與他相對而立,貪看他眉間的懵懂、眼角的稚嫩,眸子裡的那一抹年少輕狂,像樹梢間一枚青澀的堅果。而他則驚異於面前這個中年自己的疲憊和沒落。時光之河把我們靜靜地包圍,彷彿水中的那片沙洲。恍惚間,河水如潮汐漲落,歲月中往來的人們就像被河水裹挾的沙粒,穿透我的身體,粗糙而尖利。
我猛然驚醒,對那個少年說,走吧。
他一臉執著,不肯離去。
“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這條河流曾主宰過千萬人的性命,卻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舊時的氣勢已逝,也許過不了多久,歷史的車輪就會把它碾平。”
我啞然失笑。少年在嘆息河流,而我又替誰嘆息。河流如此,人生又何嘗不是!時光在青蔥歲月裡埋下伏筆,歲月在改變河流的同時,也改變了我們的命運。
“我聽到了什麼聲音,”他轉身面對河灣,一臉迷茫。
一陣隆隆聲劃過天際。
“那是什麼聲音?”少年張皇四顧。
懵懂的少年,我替你回答吧。那是新時代的腳步,它帶著逼人的氣勢而來,一切舊的東西都在它腳下化為齏粉。
因為這就是我當初聽到的聲音,也是那時油然而生的念頭,堅信那是時代的召喚,一個嶄新的時代即將蓬勃而出,而命運會隨之起舞,奏出華美的樂章。
少年蹙著眉頭,依然在傾聽,而我卻倏然驚醒——那不是火車開過的聲音嗎!
十八年前這裡只是一片荒野,但那時的我,的確聽到了那隆隆聲。
曾經以為改變命運的啟示,也許只不過是個錯覺。
垂柳依依,水流凝寂,少年屹立不動,彷彿一張從歲月中擷取的相片。岸邊星星點點的綠草,像是綻開在記憶裡的遐思。
一聲細微的嘆息像氣泡從水中升起,我小心翼翼地從這畫卷裡抽離腳步。然而一聲清脆的鳴叫像是一道劃破寂靜的鞭子。光陰迸裂,河水奔流,轉眼間少年已消失不見。
我循聲望去,長滿荒草的溝渠裡,一個斑斕的影子撲啦啦飛起。那是一隻被驚起的野雞,張開的羽翼五彩斑斕,恰似那如夢似幻的年少時光。
(攝影 曹新慶)
作者簡介:郝曉庚,筆名三省流雲,男,漢族,中國電力作協會員,現供職於國網東營市河口區供電公司。2000年開始文學創作,迄今在《中國電力報》《國家電網報》《人民日報.海外版》《中國藝術報》《經濟參考報》等報刊雜誌上發表散文、詩歌等作品三百餘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