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媒人俞德龍
昨天我去街上轉,發現去年因為疫情,沒有過好年,今年年味特濃。大街小巷人流如潮,超市商場好貨如山。
可是在小區裡,依然靜靜地,就跟平常任何時候一樣。
不由想起前兩年,我住在隊裡的時候,每天村裡人來來往往,這時候,正是家家做年饃饃的時間。常常都是兩三家主婦聯合起來,今天給她做,明天給你做。男人們則作伴,天天出去採購。
今天買個豬腿回來,明天買捆蔥、買只雞回來。大家歡歡喜喜、高高興興、熱熱鬧鬧,心裡滿懷著對春節的熱愛,傻乎乎樂陶陶的過著。
現在住在城裡,母親昨天打電話過來,問我做饃饃不做,做了她過來給我幫忙。
我說不做了,今年沒烤箱了。做也只能做點油火。油餅子什麼的,他們都不愛吃,再說樓房上太熱,做上也擱不住,長毛呢。
想起我們小時候過年,這時候還要宰年豬。父親是個多面手,別人家做什麼,他都能幫上一手。過年給大家寫對聯。婚喪嫁娶,給人家記賬。別人修房子,給人家打席子。至於平時做個板凳了、編個芨芨筐子,那都是小菜一碟。
他還會宰豬、宰羊、宰牛。誰家要宰豬,把他請去,宰完豬,有的人家男人不打硬,他還要跟著去賣。
父親成分不好,平時說話謹小慎微,不敢高聲。可是隻要是幫別人賣東西,我發現,歡樂就佈滿了他的面龐。
我記得有一次,村裡誰家宰了豬,男人用架子車推著整扇的豬,女人跟在後面,我父親站在旁邊,喊了一聲:“賣肉嘍——”
聲音悠長洪亮,我們是三隊,半公里外,四隊的人都聽見了。那聲音真是蕩氣迴腸啊,幾十年過去了,還回響在我的耳畔。
想起父親,就想起他的去世,想起我的婚事(沒辦法,這都是連在一起的事)。
我二十一歲的時候,父親身體就不好了。他可能是怕他死了,沒人管我,我會嫁不了人。
他認識的人裡,有一個西峰人,面板很黑,腰有點彎,說話啃啃哧哧的,好像是個結結子。是父親賣菜時認識的。他叫俞德龍,是個媒人,知道父親有個女兒,就說,老於,丫頭大了,遲早得嫁,你交給我,我給你打聽個,保險你滿意。
父親就點頭了。
俞德龍是個有經驗的媒人,他說不在家裡見,丫頭和小夥子互相先見個面,雙方滿意了,再往家裡領。約個地方在外面見面,不行就算了,就當沒這回事,別人也不知道。可以多見上幾家子。要是叫小夥子先到家裡來,勢必驚動隊里人,你想多見幾個,隊里人的閒話說的叫你招架不住。
父親同意了。
第一次見面的小夥,臉上有一塊青色的印記,膚色很黑,個子也不高,我不太滿意,但沒說什麼。我怕說了傷害人家。他帶我轉了半日,進去出來的全是網咖。
我回來對父親說,不行,那人愛上網。
但是還沒等我父親回話,那人已經託媒人帶過話來。說姑娘人好著呢,但是她連我想事不一樣,這事不能成。
媒人說,沒事,好小夥子多得很,我再給你找一個,比他還要好。
我要給你在我們中深溝好好找一個人家,叫你一輩子都過好日子。
我沒有聽懂他的話。只是覺得生氣和羞辱。為先前那個小夥子,覺得他太無禮了。
父親說:“我記得你說你有個侄兒子呢,把你那侄兒子介紹給,叫見一下。”
父親的話音沒落,媒人便把頭搖得像巴郎鼓:“不行!那個不行!”
我父親說:“咋不行?我想還是就你的侄兒子穩當。”
“不行,老於,那個不行!”
“就那個,就那個!”
“我說不行,真的不行。我們中深溝的好小夥子、好家兒多的很,你不要急,我給你好好找一個!”
可是父親不行,他執意要媒人把他侄兒介紹給我。好像媒人的侄兒是個寶貝,媒人藏著不願介紹給我一樣。
最後媒人迫於無奈,說:“老於,這可是你非要叫我介紹給你的,到時候你們可不要怨我。”
於是,他就把他的侄兒介紹給了我。也就是我現在的丈夫。其實我丈夫並不是他的親侄兒,只是他表嫂的侄子,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
見面的第一眼,我就不願意,我覺得他的腦袋長得前燈籠後馬勺的。
但是我父親覺得挺好:“沒有啊,他的頭好好的呢。”
第二天,那個沒臉的就來了我家,此後天天來。
那時候我家種著各式各樣的蔬菜,每天下午要打豇豆。他每天一下班,就直接到我家地上來,幫我們抱著收豇豆。
雖然我不願意,但是我們全家、全隊的人,都覺得他挺好。
我爸爸雖然自己很滿意,但還是有些忐忑,專門請來我三爺爺的大兒子,跟他商量:“你覺得怎麼樣?……”
“我覺得好著呢。……”
我跟我爺爺說,我不喜歡那人。我爺爺問我為什麼?我也說不上別的,就說:“長得不好看。”
爺爺說:“沒有啊。我覺得他手也有呢,腳也有呢,眼睛也有呢,耳朵也有呢,齊齊全全的一個好小夥子。”
我們隊裡的人說:“燕娃子那好女婿!燕娃子,你那女婿叫啥?”
他的名字怪怪的,不好記,認識一個多月了,我都還是沒記住。
我七十多歲的奶奶就笑呵呵的對我說:“他叫個jlq,傻丫頭!”
大家就都笑起來。
他們都為我能找到這麼一個好小夥子感到由衷的高興。
慢慢的,我也就習慣了,也接受了。但是有一天,我還是對父親說:“爸,他連家都沒有。”
父親說:‘’傻丫頭,家麼是慢慢建的”
“他一共才只有八十塊錢。”
父親不相信:“'天上的雀兒子,地上的小兒子',我就不相信這世上還有比我窮的人呢。”
他以為他是個老大,所以才一生貧窮,女兒嫁個老小,日子定然不會差。
那時候正是秋天,剛剛訂婚,父親就病了。jlq自己開著個輪胎修理門市部。時間上很自由,就每天都來我家裡。
用腳踏三輪車拉著我父親,給我父親看病。到地上割包穀杆、割苜蓿,拉回來碼在草圈門外,和我一起鍘成短截截,放下叫母親喂牛。
也是禍不單行,那時,正是秋雨綿綿,家裡的乳牛也病了,我和他又一起到村上藥房給牛抓藥。他坐在藥房外面,踩著鐵輪子,把藥在碾槽裡碾碎。
十二月前頭,我們就結婚了。我們結婚之前,只牽過一回手,那還是我出了百貨大樓,走錯方向,他拉了我一把,隨即就鬆開了手。
訂婚那天,公公婆婆來了一次我家。結婚的時候,一直沒有他們的訊息,婚禮那天,在酒宴上我見到了他們。他們就像親戚一樣,隨了80元禮錢,吃完席就走了。
我那時候年輕,又沒事,雖然離得遠,幾乎每個月都要去看望公公婆婆。我老公的姑媽(就是媒人的表嫂,我們的婚事全是姑父和她的兒子們張羅)不讓我們去,說掙個錢不容易,盡纏到車軲轆上了,“一年去上一次就行行的了!”
但是我覺得,公公婆婆年紀都大了,應該多去看。再說婆婆雖然不管我們,做事很任性,但她是有病。
可是有一次,公公說的話,卻傷了我的心,他說:“村上年年都出工著呢,這都是按人頭算的,jlq不在門上,這活攤下來就得讓別人幹……”
別人就是我老公的兩個哥哥。公公的意思是叫我們把老公的戶口遷掉。
可是我們在酒泉住的房子都是租的,結婚的欠賬都還沒有還掉,這個,公公婆婆從來沒問過?他們甚至沒問過我們,結婚用的是哪裡的錢?
現在叫我們遷戶口,我們遷到哪裡去呢?
我們結婚的時候,公公曾對我們說:“院裡的房子,你們和老二一家一半。”
其實我又不去JT,我從來沒想要那房子。我常給老公說:“那都叫哥他們住著去吧。”
結果有一年,過年的時候,我們已經去一星期了,準備走,公公說:“你們先不要走,有個事情呢。”
原來是要開個家庭會議,給我們分家。我感到十分意外,很開心。
因為我們一直在外面,對這個家庭並沒做過貢獻,我從沒想過要從這個家裡得到些什麼。
到底是做父母的,卻想著要給我們這飄零在外面的最小的兒子兒媳分些東西!
說實在話,在那一刻,我真的被感動了!我甚至眼睛都溼潤了。
主持會議的是老公的大姐夫。
他說:“你們那房子,你們一直在外面,空著也是空著,作上個價了,叫老二掏上個錢了,給給老二住去。”
這是哪裡的話!房子是公公婆婆修下的,我們又沒做啥,卻要作價,給我們錢,我不但高興,還很激動,把大嫂頭一天晚上交代我的話,放到了一邊,說:“行呢。”
大嫂頭一天晚上,臨睡覺前,忽然囑咐我:“他們明個要你的房子,你不要給給。”
我沒有當意。
大姐夫又說:“作個價呢,都是親弟兄,掏的多了,你們也不好意思要。少作上個去。”
我說:“行呢。”。
大姐夫又說:“少了你們要去也沒意思,不如不要要了,給給老二去。到時候,父母的事了,他們多掏上個,你們少掏上個。”
老公就說“行呢。”
然後再不提別的什麼。我結婚的時候,老公說他有幾畝地,幾頭牛,幾隻羊的,都再沒人提了。
我很生氣,與其這樣,好端端的,說什麼分家,叫人白白高興了一場。
但是話說回來,我跟老公是在酒泉結的婚,這房子我也本身就不住,再說不管是啥,那都不是我掙下的,本來與我就沒關係。
算了,不提就不提,沒有就沒有吧。
我們是初九回來的,正月十五過完,我們說再去把公公婆婆看看,因為公公有胃癌,已經擴散了,一頓才能吃半碗飯。
還沒走到門口,我腦子裡就“轟”的一下,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覺得被人耍了。
老二已經把房子全拆了,就我們回去的這麼幾天,他把我們和他的房子全拆了,新房子的牆都已經起來了!
我是個軟弱的人,心裡雖然不痛快,也無話可說。再說,那房子確實我們也不住。
一直到我第一個孩子沒了,第二個孩子又沒了,我忽然覺得,我需要有個家,有個穩定的、屬於自己的房子。
那時,我才明白了大嫂那個夜晚對我說的話:“你現在年輕著呢,你總不能一輩子在外面租房子住!”
可是已經遲了。丈夫的老家,已經沒了我們的立錐之地,老家,我們已經回不去了。
不過細想一想,也沒有什麼。我所圖的,不過是那裡清淨恬淡的生活,和淳樸的鄉親。
那裡,本來就不屬於我。父親活著的時候就希望我們留在酒泉,靠自己努力生活。
老公是個實在人,真誠,厚道,肯吃苦。最初的幾年,他給人家當學徒打工,後來又在工程隊上做過兩年,後來自己重新開了個汽車輪胎修理店,一干就是十五年,漸漸把日子過好了。
說到底,我還是很感謝命運!
唉,我這是寫到哪裡了!本來是寫我那個媒人俞德龍,狗扯羊皮的,咋說到這裡來了。
我的媒人俞德龍,儘管我和老公一直都感謝他,結婚後,還帶著禮物去拜謝他。他卻躲著我們,不願見我們。偶爾在半路上遇見,第一句話就是:“你可不要怪我,那都是你老子非要叫我給你介紹那個呢!”
好多年,我都聽不懂他的話,不明白他為啥要那樣說。我覺得我老公也還行,不至於讓他那樣啊?
當然,結婚後窮得冬天門上想掛個門簾,連個單門簾都沒有,也多少明白了一點點,——他一定是因為他這個侄兒子太窮,怕我怨他吧!
但是話又說回來,這有什麼可怨的?我們年輕,沒錢可以掙,還有的人過得不如我們呢。
一直到前兩年,也就是結婚二十多年後,我才徹底明白了他。
那一天,我去中深溝八隊辦個事,哇!中深溝八隊,原來是城中村!家家都是二層的樓房,全院出租,一年房費都花不完,不要說上班掙下的。
我一個同學,就嫁到了那個隊(我這兩年才知道),她家一年光保險費都要繳8萬多。換一般人家,全家一年都掙不來8萬。
人都說做媒的人花言巧語,只要能把事做成,白的能說成黑,黑的能說成白。我至此才知道,媒人也有非常好的。比如俞德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