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氣睿智的母親

《舅媽又摔傷了》一文最後，我說到堂嬸住在堂弟新樓房旁的低矮小屋裡。我沒機會和嬸孃單獨相處，不知是她自己的選擇還是堂弟的安排，當然也不好唐突地問堂弟。

堂叔去世十多年了，他們也是三子三女，現在堂嬸生活在老么家。聽母親和姐姐說，三個堂兄弟為贍養母親的事也有扯皮。母親認為，也有些矛盾是嬸孃自己言語和行為不當製造的。這回見面，我問嬸孃大堂弟近況，她竟連大兒子現在住哪裡都不知道。他們母子已多年不相見了。

母親說，么堂弟夫妻先前對嬸孃還過得去，但隨著嬸孃老來，也漸漸看不順眼了。說她成天捂在被窩裡，並不是什麼腿疼，而是因為太懶不動，長得太胖，走不動噠。吃飯那天，嬸孃三女兒來陪我，說起堂弟夫妻出了趟遠門，回來抱怨廚屋髒得下不去腳，地下哈（全）是油；嬸孃趕緊自辯說，我那陣子根本沒用廚屋。堂妹頂她：沒用廚屋你吃麼事啊？我一兩天用電飯鍋煮一回飯，菜都是煮的沒有炒。煮的你還是用了廚屋唦？嬸孃啞口。看著嬸孃在女兒面前像個犯錯的伢子，我很難堪。我笑著說了堂妹一句，廚屋不就是煮飯做菜用的嘛。

這樣的情況，對我母親來說，是不可想象的。母親是自己堅決選擇單住自開伙的。她住的屋，是父親在世時專門給錢囑託姐姐姐夫起造的。三間小瓦屋，雖不大，但中廳西臥東廚，母親一人生活完全齊備。

“老子住自己的吃自己的用自己的，幫他們做這做那，說幾句還說不得噠？”母親一直這麼自由硬氣。

姐姐新屋造起那年，母親也跟他們住過些時，一個鍋吃飯。不久就說睡不好，吃不慣，堅持住到“自己屋裡”獨自開伙。我深入體察母親心情之後，知道她堅持單過，其實沒有吃睡得自在那麼簡單。她太自尊氣傲了。我倒希望她像嬸孃那樣軟懦些。她的過於硬氣讓我心酸更讓我擔心。

母親是沒有收入的，上前年自己交了三千塊養老金，現在每個月才有六十塊錢拿。我們城裡幾兄妹每年過年給她幾千壓歲錢，平時給錢她是堅決不要的。讓我驚訝的是，她說，每年春節她都沒要弟弟給的錢，不僅如此，離開時她還給他們一兩千伙食費。

我詫喊：“您不要他們錢也就算噠，為麼事還要倒給他們呢？老么兩口子掙得也不少，他們不會計較麼事的……”

“哎呀，他們是一個（堅持）不要，我留到錢做麼事呢，眼睛一閉，還不是給你們？不如這嘛昝子我自己給出去，他們高興我住噠也舒心。”母親眼裡露出兩分孩子氣的狡黠，“我在你姐姐這哈，單鍋另灶地過，點兩隻15瓦的燈，每年我也把千把多電費給到她媳婦子手上。我吃的米麵，不管是自己種的還是買的，我都把錢他們。媳婦子嘴裡說不要，拿到還不是歡天喜地的？……我給噠錢，哪個都不敢下作我。……他們是都蠻好，再好，只有你姐姐是我親生的！你說是將來我死噠留給他們好，還是我這嘛昝子自己給他們好呢？”

我不能不承認母親的睿智聰明。

農村人情來往多，姐姐他們做小事比如過生什麼的，是不通知我們幾個的，但母親一定會代我們送人情上賬的，她要顧及姐姐和我們的雙重體面。今年五一回鄉，她又代我們兄妹三人一人給姐姐五百塊，在城裡她卻跟哪個都不說。她想讓姐夫和外甥媳婦覺得，我們幾個小的，是記得這個姐姐的，但是又不想要兒子們拿錢，只有剋扣自己。當她知道我已經悄悄讓外甥女給姐姐帶了錢時，又覺得我給得太多：你上課也辛辛苦苦的，姑娘還要買房子。

母親今年又到別人收過的地裡撿漏刨花生，剝出來十幾斤花生米，說年底進城帶給我們。那天自豪地亮給我看，我說你80歲噠，腰腿又不好，撿這嘛多，該是好吃虧啊。母親表情有點複雜：你姐姐今年收了幾百斤花生，她賣的時候我沒好意思開口要。

姐姐說，她給我們土雞蛋，母親後來也是非要給錢的。

前天跟我通電話，母親又說今年冬天不一定來城裡，來的話，也要自己去坐火車。“開車回來接一趟，過路費油費要大幾百……”

（2015.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