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過年了，你抗癌兩年了，我從未寫過很細節的文字記錄這段生活，因為直面告別需要勇氣。

親人朋友聽得都累了，也不會願意長久聆聽他們認為悲苦的生活。而實際上，我們的狀態比想象的要好。

大家忙著過年，我陪你去醫院辦理領取嗎啡止痛藥的手續。你骨瘦如柴，卻衣著乾淨得體，仍然是那個褲子長度剛剛好的男人；我打了口紅，穿了一件簡約的霧霾藍薄棉服。我們不是俊男美女，走在街頭卻是整潔清爽到極致的一對，戴著同樣的棒球帽，黑白字母款。

醫生說，就要吃嗎啡了？

我沒有回答。對於多餘的問題我習慣不回答。我從來不隱藏自己的情緒，疲勞或者煩躁，歡喜或者安寧，都有。在陪伴你的過程中，我感受到了你越來越深的依賴。

你會突然大聲叫我，隔著幾間房。有時是要換弄髒的褲子，有時是想喝水，有時只為了發現雙腿浮腫厲害。

我很忙，心情好的時候會馬上跑過去，有時也會拒絕你。但我不介意幫你清洗腹瀉後惡臭的身體和衣服，我的不介意使你非常放鬆。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愛。在身體上把你當做嬰兒，精神上卻仍然把你當做強者。我會批評你，在你仍然苛求生活細節的完美時。例如衣物要仔細分開洗，煎藥打井水要認真撇開浮塵，切菜要按照你規定的形狀，洗碗要有固定的程式……

我說:追求完美不好，得改了。

你點點頭，說是的。

我會在最親近的人面前投訴你，我的父母，我的弟弟，我的好友。他們三觀極正，都警告我善待你，卻忘了我只是想說一說而已。

我問你:怕嗎？死？

你說:痛起來什麼都不怕了，只想結束……

我告訴你:請你記住，這輩子該受的苦你要受完才走。

你點點頭，同意了。

深夜不眠時刻，我說:如果沒有孩子，其實我願意陪著你一起離開，你信不信？

你又點點頭。

你是個不大相信別人的人，但是你特別相信我。

我沒有悲傷的資格。我自己知道。

清掃除塵，熬藥做飯，購物就醫，是我們生活的常態。習慣了就好。

每個人都要離開，等我離開的時候卻不一定有人陪伴，我亦不怕不想。

新買的臘梅紅得分明，插在土陶罐裡，安靜得很。

你說:我這輩子沒有佩服過幾個人，你是我很服氣的一個人。

也許這是世間最深沉的表白吧，但是我想忘記，最好只記住當下。將來的我，一定要忘記你。

我笑了，蕊晚自習回來聽我複述也笑了……

很自然的，我和你，都有了禪意的靜氣。沉默地走在街頭，我會突然很喜歡自己。

我也默默地打量你，驚歎你走到現在還是那麼有分寸感，似乎一切都正好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