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被父親的謊言矇騙,有時騙得很深,回想起來就心疼。
我小的時候,正值“文革”期間。有幾年,在蘇北一個縣城裡工作的父親,對造反派無能為力,便躲到鄉下與我們一起過清閒的日子。鄉下雖沒有城裡那樣亂,但生活很艱苦。母親對父親不願參加派性鬥爭很理解,這份情感,不是用語言來表達的,是用行動來體現的。那年月,我們家的經濟條件只能勉強餬口,靠南瓜、野菜、山芋幹度日,但母親總是想方設法,給父親買點劣質的白乾酒,每天保證一個下酒的雞蛋。
父親對我說他腸胃不好,消化不了,“吃一個雞蛋就會生病”。每天,他都要和我平分著吃。我每天能享受到父親給我的半個雞蛋,讓同齡的小夥伴們羨慕,很快,整個村莊都知道我父親消化不了一個雞蛋。父親的一句謊言,讓我把半個雞蛋吃得心安理得,但當我明白這是謊言時,這謊言便讓我終生都不會忘記。
小時候,我受父親的矇騙;長大後,我依舊不能識破父親的謊言。
1999年,母親身患絕症,住院期間,花光了全家的積蓄,還欠下數萬元的債。
母親去世後,父親開始節衣縮食,省下退休工資用於還債。一年中,他沒有添一件衣服,那件皮大衣,還是四叔十年前從內蒙古寄給他的;那雙布棉鞋,也是母親生前在縣城裡給他買的。
父親每天起得很早,天不亮就來到母親的墳前,一圈又一圈地走著;晚上,他還要到母親的墳前去一次。不久,從我家的門前到母親的墳地,就被父親踩出一條路來。我不知道怎樣安慰他,任憑白髮霜雪般地向父親壓來。
2001年3月,我對父親說,我準備離開蘇北,到南京打工去。父親彷彿沒聽見似的,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我在南京工作後,惟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年過花甲的父親。一天早上,我到鄭和公園裡看書,看到公園裡許多如我父親一般的老人在打拳,在散步。我想我的父親要在南京多好啊!父親若能再婚,就不會孤單了,就會有一個幸福的晚年!
我把自己的想法寫信告訴了父親。父親回信說:“你要先把自己照顧好,幹好工作,不要老惦記著我,我一切都很好。退休工資能及時發,去年欠發的工資也補發了。我不孤單,有一個鄉下的女人在身邊照料我。”看完父親的來信,我懸著的心放下了,還特意找來南京的朋友小聚一次,一同為我的父親祝福。
“五一”放長假,單位領導說出一期牆報就沒事了。領導很理解我思念父親的心情,出完牆報後,就提前放了我的長假。
五月一日上午我就趕到了父親的身邊,父親依舊孤單一人,依舊粗茶淡飯,比我離家時更加簡單,只有一個書櫥,幾份報刊陪伴著他。聽鄰居說,由於地方財政吃緊,去年拖欠的工資依舊拖欠著,父親已好幾個月沒有領到工資了,連看病的藥費都沒法報銷……而父親只是笑了笑,想說些什麼,但又沒有說。
父親啊父親,您何時能不再騙我!我眼裡含著淚水,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摘自《宿遷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