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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執意要留在廣州,不回家過年。想看看廣州的煙花。

煙花燃放的地點在白天鵝賓館附近的白鵝潭。

過年前一個月左右,母親給我打來電話,問我回不回家。我幾乎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不回。因為早就有實地觀看一次煙火晚會盛況的打算。雖說來廣州已經三個年頭,但真正用來玩的時間並不多。體力勞作很累,下班後基本上哪兒都不想去。而我以前一直在農村生活,偶爾出次遠門,城市也只是旅途的風景。真正參與到城市的生活中,幾乎沒有過。說白了,我有點迷戀城市的花花世界。

母親聽罷長嘆一聲。說你爸又這樣子,不回來就算了。

父親兩年前中風,行動有些不便。說話也有點含混不清。這個情況,在去年回家相親的時候,我是知道的。我也知道,父親頭上的白髮也變多了,臉上的皺紋也變深了。回去相親的時候,我剛好換工作,沒什麼錢。所以到家的時候,都沒能給父親買一條好煙。回來的時候,還得跟父親要路費,感覺非常沒面子。雖然經過一年的工作,存摺裡有點錢,但如果想回家過年,肯定不夠。除了車費暴漲,過年拜年發的紅包也不少。更主要的是,我在逃避相親的成功,一旦回去,家人肯定會準備結婚的事。而我不喜歡那個姑娘,感覺她不好看,又黑又瘦,卻沒有想到自己已經年過三十,家徒四壁。

母親本來還想說什麼,可我搶在她前頭,說我也知道貴權的孩子都要上小學了。貴權是我的發小,我們曾經形影不離,睡同一張床,一起熱愛文學,在夜空下向往寫作的美好前景。只是他很早就放棄了,並娶妻生子,完成了父母的願望。新房蓋起來後,為了還債,我不得不出遠門,沒想到這一出來,就徹底回不去了。

除夕之夜,我搭乘計程車車前往白鵝潭。車剛駛上主道,就開始堵車。司機知道我想去的地方後,說人家早就出來佔位置了,你現在才去。還沒到白鵝潭附近,煙花晚會就已經開始了。司機建議我步行前往,到海珠橋上觀看。結果等於白白兜了一圈,因為海珠橋離我住處不過半個小時的步程。步行過來可能更快。等我走上海珠橋,便於觀看的地方已經圍滿了人。只能站在人群后面,透過前面的人頭之間,仰望升上半空綻放的美麗煙花。伴隨著一聲聲呼嘯,那照亮城市夜空的煙花讓現場觀眾發出哇哇的讚歎聲。場面確實非常壯觀,讓人有跟著煙花跳起來的衝動。那時,兜裡的諾基亞手機還沒有拍照功能,更不要說錄影片了。所以一切只能用眼睛捕捉,留存記憶裡。散場之後,街道上,全是迴歸住處的人群。

那一年的春節,到底是怎樣度過的,已經沒了印象。因為住處接入了寬頻,上網終於不用去網咖了,應該是全天都在網上與人聊天。當時QQ設有聊天室,同城聊天異常火熱。我約見的幾個網友都是在聊天室遇到的。正是容易約見網友的事實,讓我覺得想找個女友不難,所以千方百計把與相親物件的婚事推掉。經過我處心積慮的冷處理,本來結婚在望的事情變成了一拍兩散。我竟然高興起來,猶如擺脫了一場曠日持久的糾纏。

次年,我努力攢錢。看過煙火晚會的盛況之後,我覺得已經沒什麼需要在廣州過年才能看到的盛況了。別的可以在日後慢慢了解與體驗。我決定回家過一次春節。

八月份的一天,上班的時候,突然接到父親的電話。他用含混不清的話語問我,婷婷在嗎,我想聽聽她的聲音。婷婷是我的外甥女,之前一直和我姐在家裡生活,當時有兩歲多了。父親可能不知道,姐姐帶著婷婷回的是婆家,不是我在廣州的出租房裡。因此我想,姐姐離家的時候,應該沒跟父親說去的是哪裡。家裡突然少了三個人(婷婷已經有了弟弟),肯定一下子變得冷清起來,父親感到不適應,所以特意給我打來電話。我怕說太久,領導不高興,就隨便敷衍父親幾句,然後掛了電話。心想,過年回家,有的是時間長談,不在乎這一時吧。

晚上,我把父親的原話轉告姐姐。姐姐在附近一家餐廳做服務員。兩個孩子在鄉下給伯母幫忙照看。她也不覺得這是什麼大事,沒放在心上。父親的願望自然沒能實現。

大概半個月後,晚上突然接到哥打來的電話,告訴我,父親病倒了,打了兩天吊針都好不起來,叫我們回家看看。我外出這幾年,因為家裡有哥在,所以很少顧及家裡的事,如果沒什麼大事,哥也不會跟我說。既然他大晚上的特意打電話給我,說明事情的嚴重性。我當即給主管打電話請假,第二天就與姐姐一直坐車踏上歸程。

病床上的父親,已經失去了語言能力,目光渙散,手臂胡亂揮舞。我們說的話,他到底聽沒聽見,不得而知。他有時打著長長的哈欠,有時發出很響亮的磨牙的聲音。不時會痛哭流涕。我不知該如何安慰,心中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我握住他的手,看著他已經全白的鬍鬚,很想大哭一場。守在父親的病床前,天天盼望奇蹟出現。多希望他突然可以說話,或坐起來,然後一家人又可以過上熱熱鬧鬧的生活。而我一直想等到春節回家再對他說的話,也可以慢慢跟他說了。

父親的離去,讓我不再相信世上有什麼奇蹟。臨終遺言也是影視裡隨意設定的鏡頭。父親從病倒到過世,始終未能再發一語。而他平時是一個很喜歡說話的人。死別,並不像傳說中的那樣,讓人有一個準備的過程。我計劃的,到底趕不上變化。我想春節回家與家人團圓,父親卻在中秋前夕溘然辭世。心裡想對他說的話,再也沒機會說出來了,成為在腹中騷動不止的悲痛。此後即使年年清明回家給父親掃墓,也彌補不了自己犯下的過錯。有錢沒錢,回家過年,是因為多少錢也買不回全家團圓的意義。

我一直以為,父親會慢慢變老,有一個讓我盡心盡孝的階段,直到看著他安靜地離開。因為他還沒到古稀之年,我一直認為他可以活在七十開外。正是這種想當然的思想,讓我漠視有生之年的團聚,直到發生了無法挽回的悲劇。

活著會面臨生計的問題,包括錢和麵子。生的窘迫可能會讓人不去考慮死後的寂涼。只有經歷過與親人的生離死別,才深深領悟到,在親情面前,沒錢又算得了什麼?如果有很多錢,卻無人分享成功的喜悅,其實也是一種沉痛的失敗。

異地的煙花再美,也是冷的,不及家鄉的燈火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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