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掉已經很久了。
在一段時間裡,我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似乎推開老家的門,他就會放下手裡的傢什問我吃飯了沒;似乎公交車停了,他就會提著裝了蘿蔔白菜的大編織袋走下來。
直到後來我才真正知道,和以往他外出務工不一樣,這次他是死了,因為我再也沒見過他一面,再也沒聽到過他任何聲音,再也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我覺得他離我好遠好遠。我第一次對老家有了依戀,因為回家是僅存的靠近他的唯一方式。破敗荒蕪的院子裡,疏影橫斜的柿子樹,吱呀作響的轆轤,東倒西歪的院牆……對我而言,讓孩子感到新奇的老家的一切,都壓著他還體會不到故事和情感。
然而生活的舞臺,我們都是演員,不同的場幕要扮好不同的角色。生活的編劇刪減了思念的空間,緊湊的劇情推著我踽踽而行。我只能盡心盡力地為人夫、為人父,任勞任怨地努力工作,沒心沒肺地和朋友暢飲。六年裡,我沒有唉聲嘆氣,沒有悲不自勝,更沒有嚎啕大哭。走過孤獨、不公和責難,一切都在煎熬和喧囂中欣欣向榮。關於他的一切,我儘量不去看、不去聽、不去說、不去想。然而思念卻給生活的畫面平添了一層濾鏡,若有若無卻無法擺脫。在陰雨綿綿的季節,在深夜回家的路上,在和孩子嬉戲的林間溪旁,像一根沒有繃緊的琴絃被無意間旋緊點起,聲音細微卻震顫不休,一陣陣酸楚洶湧激盪。我會想起坐著他的腳踏車大梁去趕集,想起爬上他的獨輪車壓著山高的地瓜秧子,想起他拔著花生教我唱太陽出來紅豔豔,想起他給我講虎見之龐然大物也,想起和喝醉的他走過或明或暗的小路,想起他彎腰下蹲時在他背上放肆地攀爬搖晃。
我難以忍受,我想排遣這種情緒,並妄圖參透人生的玄機。我去看書,書裡沒有答案;我去看人,無人可以作答。我只知道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只知道果樹會乾枯,轆轤會鏽蝕,院牆會坍圮——他的痕跡將越來越少,並無可避免的消失殆盡。原以為平庸的他會在時間的長河裡瞭然無痕地隱沒,但他卻如影隨形地出現在我生活的每個角落。我會把孩子高高地拋起再接住——像他一樣;我會抱著揹著孩子在地上打滾——像他一樣;我會在做飯時把好菜提前塞進孩子的嘴裡——像他一樣;我會把他唱過的歌、講過的故事教給孩子——像他一樣。他不在破敗的老家裡,也不在南山的黃土裡,他在這裡,在我的腦海裡,在我的身體裡,在我的整個世界裡。他所體會的我已體會,我所體會的孩子也將體會。他沒有因死亡而消逝,而是在我這裡懷念和繼承,並將在孩子那裡賡續和完善。對於他對於我,這不就是所謂的永生麼?
未知生,焉知死。既知死,何懼生。
迎接新年的煙花在窗外絢爛地綻放,2020年的一切都將成為過去。初春的草芽會覆蓋枯草,並義無反顧地化作枯草;孩子會漸漸地長大並無可奈何地成為老人——所有的繁花似錦、風華正茂終將歸於塵土。
唯精神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