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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剛要睡時,電話響了,我一看是父親打來的,心裡一陣緊張。父母年歲大了,這麼晚打電話過來,總免不了有些擔心。

我接通電話,那頭傳來父親的聲音:“睡了沒有,大小兒?”“小兒”是我們那裡父母對兒子的稱呼。這稱呼裡是滿含著愛意的。我是老大,所以喊我“大小兒”。我說,正要睡呢,咋了,爹?父親說,村裡一戶人家,兒子都過了結婚年齡了,縣城買不起房,在家裡蓋房子又沒有合適的宅基地。看咱家一片宅基地閒著,你們弟兄倆又都在外面工作,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就託人來問咱賣不賣。

父親打電話就是徵求我的意見。父親現在老了,有什麼大情小事的,總是徵求一下我的意見。

我想了一會兒說,賣就賣了吧,也算是急人所急了。父親又問我賣多錢合適,我說,現在村裡的行情我也不清楚,看看最近誰買賣過,參照一下位置和大小,定個價吧。他說,行,我打聽打聽。父親沉默了一會兒,又說,街坊鄰里的,賣貴了不好看,老一輩少一輩的都處得挺好的,不能因為錢壞了關係,錢就恁好啊?這是他常掛在嘴邊的話,是他的義利觀。我知道他心裡已經有了主意,便沒有說什麼,他又問了問我的身體和工作,問了問孩子,便掛了電話。

又過了些天,仍是晚上,父親又打過電話來,說宅基地賣了四萬,給錢的當晚,父親把二叔叫到家裡,老哥兒倆請中間人和買方吃了一頓酒,席上買方把錢遞給父親後,父親從中抽出來500元,退給買方。這是給中間人一些面子,他總是講究這些老禮兒。之後他又絮絮叨叨說了一些話。

掛了電話後,已經十一點多了,我卻沒有一點睡意,我想起了父親的許多往事。

我的老家富貴莊村是一個巴掌大的小村子。雖然叫富貴莊,卻家家戶戶窮得叮噹作響,村裡也沒有出現過什麼貴人。生活在這裡的只是祖祖輩輩從土裡刨食兒的農民。

自打記事起,就感覺父親一直在忙。天還不亮,他就騎著腳踏車去磚廠上班,下了班就去地裡忙農活兒。父親在磚廠看機器,看得久了,維修也在了行。父親特別愛鑽研,有一些小毛病,他都自己摸索著收拾,後來又去農機站培訓了一段時間。慢慢就成了鎮上最有名氣的農機維修專家。那時候,村裡灌溉農田全部用柴油機抽水,三里五鄉,哪兒的機井或灌溉渠水站的機器壞了,都要找父親,於是他更加忙了。後來,村裡人的經濟條件好了一些,許多農戶也開始買農機了,畢竟,機器比牲口犁地更快,拉貨也更多。這樣一來,父親便更沒有得閒兒的時候了。由於許多人都是剛剛接觸農機,對機器不瞭解,又看得很金貴,常常是一點小毛病就來找父親,甚至有的把沒油當成壞了,也慌慌張張來請父親。

叫爺的,喚叔的,稱哥的,喊弟的,不管是誰,哪怕以前有些過節的,只要來叫,父親都不會拒絕。他總是說,誰還沒個難處?向人張口不容易,張開口了,就不能駁了人。

忙五月軋場,秋種犁地最費機器,一壞一多半得大修,所以父親一出門就是大半天。開殼,卸曲軸,套缸,換活塞,修好了再裝回去,由於村裡就沒有修車的地槽,很多時候還得鑽到車底下檢查和拆裝,父親常常是帶著滿手滿臉滿身的黑油回家。有時候夜裡,有人來叫,他也會一骨碌爬起來,披上衣服就走。有時候吃飯點兒,有人來叫,他放下碗筷兒就走。回來,飯早涼透了,顧得上熱了,娘就給他熱熱,但常常是,母親早已經下地幹活兒去了,他就那樣吃涼飯。父親本來就有胃炎,這樣一來,胃炎更嚴重了。娘和姐姐們難免要嘟噥幾句,父親聽了,總是說,農忙的時候,機器壞了,誰不著急?

父親不僅會修理柴油機,還會修理腳踏車,補胎、加輻條、接鏈子、正圈、修車閘,樣樣都會。村裡的老人,魯莽漢子,年輕媳婦,不管是誰,腳踏車壞了都找他來修。只要父親借別人腳踏車騎一回,總要修理幾處,實在沒得修,也要給鏈子上上油。還回去後,人家都說借給父親車子騎,不僅不用擔心給騎出毛病,還會變得更好騎。

父親又自學了炒菜,開過小飯館兒,廚藝很好。那時,村裡的紅白喜事兒都在家裡支火做酒菜。哪家的事兒也少不了父親,買菜、配菜、炒菜一條龍,一個事兒就得忙三四天。那時候,村裡的紅白喜事兒都大操大辦,常常是十幾二十席的酒菜,光配菜就把他累得夠嗆,父親胃又不好,魚蝦、生肉的腥氣,加上油煙的燻嗆,使他吃不下自己親手做的美味佳餚。於是常常抽空跑回家,就著老鹹菜喝一碗小米粥或玉米糊糊。

父親就這樣天天忙家裡的事,忙別人的事,忙了大半輩子。當然,父親也沒有白忙,家裡有什麼事兒了,村裡的男女老少都來給幫忙。一九九二年,家裡蓋新房,那時還沒有自來水,洇莊子需要從村南的大坑裡挑水,大半個村裡的老少爺們兒都帶上自己的扁擔和水桶,主動給澆水,大坑離我家有一百來米,老少爺們兒擔著水桶來往絡繹,一路上還說笑打罵、嘻嘻哈哈,那場面真是熱鬧。到吃飯的時候,他們就挑起擔子回自個兒家吃飯了,爹和家裡的爺們兒拉也拉不住。那些爺們的媳婦兒聽說給我家幫忙,也沒有給男人生氣的。每當說起這些,父親都是滿臉自豪。他常說,人心都是肉長的,誰的心裡也沒有插著劈柴。許多人都說,父親的眼裡就沒有壞人,這個我信。

長大後,父親給我留下的最深印象是他為人厚道。父親為人處事的哲學就是吃虧是福。他常常嘴上能受人屈,事兒上也不肯沾人光。遇事兒,人都愛吵個是非,爭個長短。父親幾乎從來沒有跟人爭吵過,甚至遇事常常忍氣吞聲,有時候,我覺得父親實在有些窩囊。每當要說些什麼的時候,總被母親使眼色攔下。

世世代代在土裡刨食兒的人,把田看得比命還重要,常常因地邊兒、地頭兒生氣。你掘我家地頭兒了,我滾他家地邊兒了,這種小吵小鬧在村裡不斷上演,無窮無盡。但是,父親從來沒有因這種事兒和別人吵過。犁地時,他從不犁得太靠邊兒,修田壟也總是往自家邊兒上土。這樣自然與地鄰相安無事。當然,也有人看著父親老實厚道,就一點一點兒滾我家地邊兒,娘氣不過,要去論論理兒,父親總是攔著,說多種一兩趟莊稼富不了,少種一兩趟也窮不了。

我常常這樣想,一個人的思想情懷和胸襟氣度,真的和他的出身與後來的文化高低、財富多寡、身份貴賤是沒有多少關係的。父親小學沒有畢業,一生窮苦,但是他卻有著超越自身階層的胸襟氣度。其實,他連胸襟氣度這個詞兒都不曉得,他只是樸素地善良著,善良到有點兒傻。每當父親又吃了什麼虧,母親總是對著我們說,你爹就是傻實著!“實著”在我們老家是實在、厚道的意思,母親在“實著”前面加一個“傻”字,可見母親對他是有些意見的,但奇怪的是,說這句話的時候,母親臉上總是帶著笑意,而且那聲音裡還帶著一種讚許。程子說,君子常失於厚,小人常失於薄,人總會有得失,寧失於厚,勿失於薄,這大概就是父親的得失觀吧。

村裡許多的出借往還,誰吃了虧,誰佔了便宜是很難扯清的。好時心甘情願,惱時又吵著冤屈。父親的哲學是對別人的好要會忘,千萬不要人前背後表功,千功萬功,一表無功;別人對自己的好,要一輩子記著。我知道,他肯定沒有讀過《菜根譚》,更不知道什麼“施恩慎勿念,受恩慎勿忘。”之類的名句。但是,在他身上卻古風猶存。

父親和叔叔還是村裡有名的孝子,對爺爺是敬而順的。爺爺早年在村裡做管事,後來做了鄉長。捱餓時,家家吃不上飯,有的餓得哼哼的力氣都沒了,爺爺看不下去,冒險放了鄉里的一些高粱,救一些人活命。結果落給別人把柄,後來特殊時期,遭人揭發,要遊街批鬥,爺爺的老友王區長拼力把爺爺保了下來。鄉長是當不成了,父親和叔叔的團員也沒了。爺爺被罰去割草、放牛。平常爺爺就愛喝酒,有了這檔子事兒,便更愛喝酒了,因為心裡抑鬱不平,所以幾乎每喝必醉。那時,吃的糧食都沒有,更不要說拿糧食釀酒了。沒有糧食,卻有不少紅薯乾兒,吃不完就釀了酒,爺爺喝的就是紅薯幹酒。父親和叔叔怕他喝壞了身體,就勸他少喝點兒,但是爺爺不讓他們管,他們兄弟也不敢多說。關於喝酒,爺爺有一句話傳播得很廣,他常說,寧可喝死,不能癮死。後來,爺爺真的喝死了。那是我八歲那一年的一個早上,奶奶不在家,我去喊爺爺吃飯,發現爺爺鼻孔和耳朵裡但是血,便哭著跑回家喊父親。後來得知爺爺由於長期飲酒過量而患了腦溢血。出院後,在炕上躺了一年多,爺爺便去世了。

那時,醫療條件差,出院後父親和叔叔仍是到處尋醫問藥,甚至還找過師婆、大神來驅邪。錢花了許多,勁費了不少,最終也沒有治好爺爺的病。爺爺患病期間,他們兄弟姐妹伺候著吃喝拉撒洗,爺爺去世後,父親和叔叔給爺爺停靈七天,請了社火響器,買了四面獨板的棺材,風風光光將爺爺厚葬,算是盡了人子的孝心。

我常常好奇,爺爺喝的紅薯幹酒是什麼味道。有一天,我鼓起勇氣問了父親,他說有點苦,有點澀,勁兒很大。說完,父親望著遠方有些發愣,父親又想起了爺爺和他那苦澀而剛烈的一生。

後來,奶奶摔斷了腿,躺了八年,八年裡,父親和叔叔輪流照顧,沒有半點疏忽。

每到過年時,卷在堂屋西牆上的家堂軸子都要展開,父親稱這為請軸子。這家堂軸子就相當於舊時的自家祠堂,裡面供奉著祖先們的神位,每年請軸子時,父親都很恭敬。他先搬把椅子,踩到上面把遮塵土的塑膠袋拆開,再下來洗洗手才再去展軸子,展開後,他把那些摺痕一一撫平,然後問我掛得正不正,調整一番後,他還是不放心,自己下來上下左右打量一陣子,再上去調調,最後,再把軸子往前面貼一貼,按一按,才終於下來,舒一口氣。接著是焚香、敬酒、磕頭施禮。我和弟弟在後面靜靜地跟著磕頭施禮。我看見他的肩頭一顫一顫的,又聽到他的哽咽。古人講,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作為人子,父親做到了。

父親沒有跟我講過什麼大道理,我卻從他身上知道了,什麼是勤,什麼是厚,什麼是孝敬。除了這些,父親身上還有好多值得我學習的東西。

父親就是我人生的教科書,翻一翻,我便能從中得到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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