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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經擁有的,不要輕易忘記。已經失去的,要留在記憶中珍藏。

春 生 

 一 

  春生和成富的關係很鐵,因此,其情義在同窗學友的基礎上更上層樓。一般來說友情有四個特性:雙向、互動、真誠、平等。對他倆來說,前三個條件自然不必說了,但最後一個條件就不盡然了。之所以如此,乃是春生對成富的依戀太深,已經習慣成自然,如子之於父,弟之於兄。

  他們這種關係的形成還要追溯於學生時代。他倆本是相鄰不遠的街坊,雖從小就認識,卻說不上親密。在讀小學時同校同級卻不同班,但在放學路上,彼此也曾在一起玩過。就讀初中以後,成了同班同學。春生因為長得乖小,時常被人欺壓欺負,是人高馬大的成富為他打了抱不平,此後,彼此就走得非常近。成富有扶助弱小的狹義心腸,樂於關心幫助春生,把他當作小兄弟看待,而且也喜歡身邊有個隨時呼喚的勤務員;春生不但個小,心智也稚嫩些,遂把長自己幾個月的成富當作保護傘,常常跟屁蟲一般尾隨其後,還自嘲地說,我是他的警衛員。

  既有了這層深厚的關係,所以在下鄉的時候,為彼此有個照應,他們說好了相依為伴,同在一個屋簷下生活,共在一口鍋裡吃飯,於是,就落戶在了同一個生產隊,棲居在大山坡上。

  高峻的大山,坡度很陡,為頁岩山體,我們這一帶統稱為油沙坡。這種地質狀態的巖體,具有薄頁狀或薄片層狀的節理,硬度低,抗風化力弱,易形成細小顆粒。

  在那個年代,一則農業學大寨,以糧為綱,再則,糧食匱乏,不得溫飽,因而廣種薄收,從山腳到山頂都開墾成耕地了,因此,油沙坡基本失去天然植被保護,水土流失嚴重,土層很薄。為了保持一定厚度的土層,每年要靠人力深翻,挖掘出一塊塊頁岩石塊,裸露於地面,使之在自然狀態下儘快地加速分解。靠著這樣不斷自然風化的岩石來保持一定厚度的耕作土壤。山民們整日裡累死累活地跟隨著季節的變換,分別栽種包穀、紅苕和小麥等不同的農作物。

  對於兩個城裡下來的年輕人來說,這樣的生存條件委實過於惡劣。但既然來當農民了,當然是要幹農活的。其它農活都不必說了,最令他們惱火的是踏著散碎的油砂顆粒,沿著曲裡拐彎的小徑,一擔糞肥在肩而氣喘如牛。此時可要小心翼翼了,雖然其上重擔在肩,其下還得留意腳下砂礫,注意防滑,腳步要穩,步子要慢,摔不得跤,否則大糞會傾倒在你身上。

  此外,還有一點令成富尤為不快,就是離公路太遠,出行很不方便,自己那輛腳踏車不能這山上驅馳,只好放在城裡成了擺設。

  更為重要的是,山下住有成富心儀的女知青小英,每每一見她,成富的心臟就跳動得特快,很想和她親近。

  基於這些因素,他很想換換生活環境,遷轉到山下有公路透過的那個生產隊去,這樣一來,腳踏車就有用武之地了。一者回城方便,不再徒步跋涉,幾十里路蹬車而行——風光;二者煩悶了騎車遛彎,或騎行去附近鄉場上,趕集溜達湊熱鬧——愜意;三者還能尋機會教她學騎車,乘機接近心上人,交往方便而常睹其芳容——舒心。

  想到這些成富還真的萌生了去意。好吧,趁春生不在抓緊時間辦理。

  原來昨天,春生因患感冒發燒,成富送他下山到公社醫院看病時,在公路上恰遇一輛運煤車,成富熟識,託司機順便捎帶春生回城就醫去了。成富想春生人不在此,少了羈絆,這倒是個機會,事不遲疑,不然日後當作春生的面要辦理此事必然顧慮重重,放不開手腳。

  成富這人還真有點交際能力,再加上父親在商業部門,能搞到緊俏的商品,於是,他把偷偷從家裡帶來的兩瓶在那時還很稀缺的燒酒分別送給大隊書記和想遷入的那個生產隊的隊長。而隊幹部也喜歡這個俊朗、嘴甜的小青年,事情還真的很快辦成了。

  但是,由於此事春生之前毫不知情,及至離城返隊,還未走進棲居的茅屋,就有人告訴他成富遷轉到另一個生產隊的訊息。事情太突然了,瞬間春生腦袋轟地一聲,然後是一片空白,有點找不著北的感覺,獨自面對空房,心情可想而知。待心裡稍稍平穩一些,春生既有被拋棄之感,心裡很難過不說,還慌亂得有點手腳無措;同時,心裡又有委屈之感,覺得自己被傷害了,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還有憤怒之感,好友出爾反爾,說話不算數,自己被欺騙了;更有憤恨之感,甚至對背叛者充滿了敵意,便來了一句“國罵”。到後頭來,又有無奈之感。

  一直以來,在春生心裡,自已乃“小”,成富乃“大”,特別是離城別家在農村,心理上的依賴更甚。人都過十七歲了,在成富面前卻始終像長不大的孩子,好像成富成了他的家長,在農村的日子,從出勤到生活都由成富說了算,他不會去考慮那麼多。現在而今眼目下,成富丟開他了,等於失去長兄般的庇護,心裡沒了主心骨,好像一個家庭失去了頂樑柱。

  度過清冷的一夜後,春生不想出工,困了個懶覺。馬馬虎虎吃點東西后,就坐在屋前空壩邊,出神地默默地遠望著大山之下那條若隱若現的細如一線的公路,不知成富現在棲居地就在那條線的哪一個點上。春生幾乎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遠山之下,此外,均視而不見。他實在想不通,好友為什麼離他而去。眼淚像斷線的珠子掉落下來。

 二 

  麥苗兒青,菜花兒黃,真是一年之計在於春。

  其實,油沙坡也是有風景的,特別是在春天,雖然說造就風景的非天成而純粹是人工,但是,巧手織得風光秀啊!

  就在此前幾天,面對著大好的春光,為回味學生時代學校組織的春遊活動,兩個好友還專門山前又山後,興高采烈地遊蕩大半天。

  就說當下吧,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在燦爛的陽光照耀下,滿山的麥苗碧翠得發亮,間或一陣陣暖風的吹拂,如海一般的蒼山又泛起層層綠浪;在碧綠的主色調中,有幾片燦燦如金的油菜花點綴其間,大山也因之不再單調而更顯得色彩繽紛。

  金黃的油菜花和青翠欲滴的麥苗相輔相成,滿山遍野宛如大地織成的錦繡。而春生之居置於其中,當然不乏明麗:屋側三兩株無主的桃李正花團錦簇。還有那些徑旁地邊的一叢叢豌豆、一株株蠶豆依偎在小麥足下開花了,當然也在春生茅屋旁邊綻放了笑靨,它們白色的、紅色的、紫色的小花在微風中搖曳也算得上多彩多姿——雖然這些好像依附於它者的的生命很不起眼,如小草一般卑微,但它們細碎的花兒呀,卻顯得楚楚憐人,恰如詩人的吟詠“是山野的微笑,寂寞而又深情”。

  其實,就風景來說,這大好春光比之於前幾天兩人的那次春遊,此時的春景更加怡人,因花事更繁,故春情更濃。

  但是,愁人眼裡沒有風景,由於春愁黯然,心中一片黯淡。看來春生在心理上對成富的依靠,在情感上對友情的依戀已經是難解的心結了,但一想到一個在山上,一個在山下的不同於前的現實,他心情惡劣極了,很糾結很悲傷。

  共同生活還不到一年的時間就分開了,而且,事前招呼都沒有打一聲,春生心裡是又怨又恨。然而問題的實質還在於春生很害怕孤獨,不想失去友誼;他很害怕冷漠,需要友情的溫暖;離開成富的庇護他還不習慣,畢竟多年前,他在心理上就把成富當作依靠,而現在這種依靠變成雙重的了——又在生活上。所以,他特別想下山去找成富,問一問究竟為什麼要自食其言、背棄朋友?但又礙於自尊,難以舉步。現在他的心裡怨恨已經漸漸消散了,他不時默唸著親密夥伴的名字,特別盼望成富來給他解釋一下,以舒緩慌亂而哀傷的心。另外,他還想確認成富還認不認他這個朋友。

  “春生,春生!”這是成富的聲音。

  春生突然一驚,回看,成富不知何時已站在其背後,笑眯眯看著他。春生幾乎是從木凳上跳將起來,抿了抿嘴,兩眼直盯著成富,眼光滿含抱怨,然後,忍不住了眨眨眼,幾滴清淚奪眶而出。見春生如此傷心,成富感到春生直視的眼光如芒刺般扎人,有點不自在,還有點心虛,兼有點心怯。因此,成富一方面很尷尬,難以面對春生;一方面又感到自己在道義上確有虧缺,對不起人。事實上昨天就有人告訴他春生已回隊的訊息,他就想這事是躲不過的,所以,今天又不得不硬著頭皮上山來給春生賠不是,為撇清自已,還把事情推到父親身上,說自己也沒辦法,是大隊和生產隊的領導進城辦事的時候,父親給他們商談好的。並且,向春生保證友誼長存,還安慰春生相隔不算遠,可常來常往。既然已經成為事實了,春生還能怎樣,他所需要的無非就是討個說法而已,然後借成富的說辭,彼此各下臺階,和好如初。

 三 

  既然口頭上賠了不是,為撫慰春生,成富在行動上也有表示,叫春生出去走走,散散心。春生問:“到哪?”成富故作神秘:“我自有安排。”於是,春生像過去一樣聽從指揮,不再多問。他們下山後,先到公路邊成富新的棲居室喝點水,稍作停留後兩人又出門了,沿著公路走得不緊不慢。

  春生問:“又要到哪裡去啊?”成富不賣關子了:“道班。”春生還是不明就裡,成富說:“好事。到那你就知道了。”春生打破砂鍋——問(問)到底。成富反問:“想不想吃魚啊?”“當然想。”“想就跟我走。”

  經過路邊的小商店,成富買了一包香菸和一匣火柴。春生問“你抽菸了?”成富答:“不,自有妙用。”

  俗話說人到地皮熟,來到一方,就要融入一方,熟知一方,成富深諳此理,加之他本身又有點口才,此前僅憑三寸不爛之舌就和附近公路道班的班長攀上了同宗兄弟,故而彼此已經稱兄道弟了。既有了這層關係,成富就要好好利用了。這不,就像相識已久的朋友一樣,很自然地為班長為首的幾個道班的職工一一敬上煙,然後又劃燃火柴為其點火。在和道班職工牛P幾句後,便走了幾步來到臺階上,回頭對班長說:“哥,給說點事。”班長邊走過去邊問:“啥事?”兩人小聲話語一番後,班長說:“注意安全。”成富道:“沒問題。”

  原來成富找班長索要雷管、炸藥是為炸魚。那時還屬“文革”時期,易燃易爆的危險品不像現在管控得非常嚴緊,很多制度廢弛或在管理上還比較鬆散,因此,很容易流失出來,而且,大都用於炸魚。

  說到炸魚,其實在下鄉之前,成富就和街坊的幾個比他大一點的哥們兒就親身實踐過這樣的事了,怎樣填裝炸藥、怎樣安裝雷管他都瞭然於心。並且,透過那次炸魚實踐,他也順便了解了道班的情況,有時遇公路塌方或者某一處地段要拓寬一點時,工程就要涉及爆破,因此,道班也備有爆炸物品。而且,近水樓臺,就是道班的人,自身不時也幹炸魚的勾當。

  班長悄悄給了三個雷管、一節導火索和大致相匹配的炸藥。東西到手該走了,成富掏出香菸盒抽出三支放進口袋後說:“這個作點火用”,班長會意一笑。然後成富把餘下的香菸放在班長手裡說:“兄弟我不抽菸,哥拿著。”班長說:“我就不客氣了。”成富道:“弟兄夥不說二話。”

  成富帶著春生又回到棲居的茅屋,準備裝炸藥安雷管。要做這個事首先要找小玻璃瓶,但成富自己沒有,只在附近的農家找到了一個空藥瓶和一個空墨水瓶,還差一個就用一節幹竹筒代替。

  成富對春生說:“你看著我,我先裝兩個,剩下一個由你來。”春生畏難,口將言而囁囁嚅嚅。成富寬慰道:“沒關係,又沒有點火,一點也不危險。你看著我。”

  成富開始填裝了,他先把炸藥裝滿玻璃瓶子後用一雙筷子頭錘打,這是第一個程式,經過這一程式鬆散的炸藥變緊實了,這樣一來,炸藥就只及半截玻璃瓶了;接下來第二個程式,剪下一小節導火索穿進雷管再插進瓶裡;之後重複第一個程式,直至把餘下的半截玻璃瓶裝滿拍緊的炸藥;最後用膠性黃泥封住瓶口,只留下一截導火索在瓶外。如此這般,一個爆炸物就做成功,餘下的就是到時候點火了。

  做完兩個爆瓶後,成富鼓勵春生:“別怕,很簡單,來,我看著你做。”在成富的鼓勵下春生填裝了最後一個爆瓶。這最後填裝的爆瓶就那節是幹竹筒,成富說竹筒有浮力不沉底,叫春生找塊石頭繫上。

 四 

  大山下一脈春水清澈見底,砂粒和鵝卵石歷歷在目;水流清淺處可以徒涉,水流瀠洄處亦深不及人。雖然是春日豔陽天,但在陽光下走得時間久了,還是很有點燥熱,成富和春生便選個地方小憩。此地甚好,河畔草坪小草抽出嫩芽,岸邊竹林老竿發出新筍;而且,洄水成沱亦是投放爆瓶的好地點。

  稍坐片刻,二人開始行動了。先脫掉外衣褲,只餘一條褲衩。之後,成富掏出一支菸點燃,抽了一口後,左手執煙,右手拿起一個爆瓶對春生說:“引燃導火索不要用明火,香菸最好——看著我。”說完,他吐出一口煙氣後,吹掉菸頭的菸灰,然後再猛吸一口,瞬間菸頭便變得紅亮了,他立即用菸頭直接點燃爆瓶的導火索,但見頃刻間白光一閃,火索冒出一縷白煙並嗤嗤有聲,春生看得膽戰心驚,喊道“快甩!”話音剛落,成富順手一扔爆瓶飛出去了,然後側頭說:“你喊啥子,我曉得。”春生有點尷尬地笑笑。

  不過,爆瓶倒是扔出去了,但這一扔卻扔出了問題。原來,這扔出去的是那個幹竹筒做成的爆瓶,沒想到捆綁的石塊過輕、重量不夠,所以沉不下去,好像一個猛子扎入水中,很快又鑽出來了,在水面飄飄蕩蕩。成富一驚,大叫一聲“快,臥倒!”隨手按倒春生一齊趴在草地上。可是,奇怪,過了一陣都沒有爆響,抬頭一瞧,幹竹筒已經飄出好幾米遠了。兩人站起來看著越飄越遠的幹竹筒,春生問“咋不爆?”成富想了想說:“可能是兩點問題,一是你的炸藥沒裝緊實,二是瓶口沒密封好進水了。”春生:“要去撈上來嗎?”成富:“算了,已經報廢,不會再響了”。

  第一爆沒有成功,他們在原地坐了幾分鐘後,又開始了第二爆。這一爆倒是響了,只是收穫不大。成富說:“寄希望於最後一炮了,一定要選個好地點。”於是,他們沿岸一邊走一邊尋找,大約走了幾百米後,終於選定了爆點。成富原本要叫春生放這最後一炮,但想想,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這是最後的一炮了,很珍貴,不能成空爆,還是自己來為好。

  這一段地勢相對開闊,水流陡然急下,嘩嘩有聲;然後,匯入一段比較平靜的水面。水面一直延伸到對岸的山崖下,水的深度也逐漸地由淺入深。由於水域比較寬闊,為追求最佳效果,成富下到水中,輕輕地走了幾步後,站定不動,準備點火。此時已過正午,陽光直射,光照很強,太陽在水波上不規整了,如一片亮閃閃的白金跳蕩,明晃晃的,非常刺人眼目。

  成富點火了,點燃的導火索照例冒煙出聲,但是,成富卻像是有些意識不正常似的遲遲未出手,春生見狀大驚,連呼:“燃了!快甩!快甩!”春生的喊叫聲提醒了成富,成富迅疾將爆瓶朝水深處一扔,爆瓶剛觸及水面不久就炸了。

  原來,成富視力和聽力受到了干擾。他在點火的瞬間為避開導火索發出的刺眼的白光竟鬼使神差般地調轉了視線,但顧此失彼,躲也躲不開,恰好又無意中盯了一眼水面上那一片跳蕩的日光,眼睛受到了強光的刺激,以至於感到有點不妙後,再迅速回看,竟沒有看清導火索已冒白煙了,再加背後又有水流的響聲掩蓋了導火索的燃燒聲,因此,正是基於這兩個因素的影響,導致在其判斷上出現了問題,他以為導火索未燃,還須重新點火,所以行動遲緩。不過,也算萬幸,扔得及時,沒有出事;而且,也算扔得恰到好處,這一炮收穫了好幾斤魚。

  這是下鄉後的首次炸魚,自此,之後的兩年裡,他們每年都要搞兩三次炸魚活動。而春生在成富的調教下,也成此中的行家裡手——這是後話了。

 五 

  樂乎哉,食有魚。

  以分享為藉口,成富攜春生徑直前往那個自己喜歡的女知青小英的住處。小英不是單人獨戶,而是和另一個女知青插隊在此。

  大家都好久不聞腥味了,魚鮮味香,四人美滋滋地飽餐一頓。臨別,成富說:“難得混了,我們就經常互相走動啊!”小英點點頭。說起來大家都是同一個學校同一批次下鄉的一個年紀的同學,又落戶在同一個大隊,只是過去山高路險來往不便,因此,交往相對較少,現在以此為契機,成富和小英的交往開始熱絡起來了。為取悅芳心,須乘熱打鐵,成富深諳此理,因此,第二天成富徒步幾十裡回城,把腳踏車騎來了——這東西是交往的好媒介。

  在沒有成富的日子裡,春生也逐步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但是,獨自在山上還是常常很感鬱悶,為排遣不適,隔個十天、八天就休工一天下山來找成富玩。但他沒想到成富不是每一次都能有時間單獨陪自己了,二人組有時變成三人團。

  但是,每當有小英在場的時候,春生就有不一樣的感受,覺得自己是多餘的人,所以,到後來只要在成富那裡遇見小英,他都要藉故早早退場。但是,一走了之並不是辦法,問題還在於與此同時,常常有無端的煩惱來襲,以致他的心緒是如此的糾結、雜亂,就像他親手栽種在屋側地角的那兩三株南瓜一樣,漸漸地藤蔓愈長愈長,直至瘋長得既四處伸展又相互糾纏;而更要緊的是,那個慾望開始在慢慢地膨脹了,就像藤蔓上的南瓜一樣越長越大,脹得心裡特難受。因此,在這樣的心理下,春生一個人在山上倍感寂寞、孤獨、悲涼,而且還焦躁不安——由於在成富和小英的互動中耳濡目染,喚醒了他的潛意識,他逐步接受並完成了自己的性啟蒙教育,因此,他也渴望那如水一般的柔情能夠溫潤自己特別焦渴心田。同時,他也暗暗羨慕成富很得異性的青睞。

  在春生的記憶裡,成富和小英的男歡女愛既如醉飲的酒精般令他激動興奮,又夢靨似的令他苦痛不堪,那兩個他親見的成富的示範效應片段,不時浮現在眼前,刺激著神經:

  春生剛走下山,不但看見公路上的成富和小英了,還聽見兩人的歡聲笑語,那是成富在教小英學騎車。

  單車不斷地左轉右拐,小英坐在車上手握車把,身子隨車擺動,歪歪扭扭,如果不是成富保駕,連人帶車早就摔倒了。後來成富乾脆一手在前幫助小英撐住車把,一手在後抓住行李架,跟著車輪亦步亦趨,在極力保持住單車的平穩。誰知時間長了力不從心,沒能保持住平衡,一不留神單車向左一倒,小英摔下來了。不過,這一摔很精彩,摔到成富的懷裡,成富乘機輕輕地吻了她一下——這一幕讓春生看得心跳。

  春生下山剛走到成富屋前,見屋門未開,正要喊叫成富,卻忽然聽見屋內傳出女性的呻吟。他的腦筋也簡單,不但不迴避還高聲喊:“成富、成富!”稍稍過一會兒成富才給開門,他臉上有點不悅。春生進屋去看見小英也在便打個招呼,小英則有點尷尬地朝他笑笑。當時春生還不解風情,因此,在事過之後問成富:“她叫喚啥子,你打她?”成富哈哈一笑,拍了拍春生的腦袋:“你不懂,那是快樂的呻吟!”語畢,又靠近春生耳語一番,春生聽罷也笑了。

  所謂“聞道有先後”是也。至此,關於那些男女之情、兒女之事,春生算是醍醐灌頂了。

  日月似走馬燈般輪迴,年華如水一樣的流去。時光倏忽而逝,兩個好友一個住在山上、一個住在山下,各自生活已有七百多天了。此時,兩人的關係再生變數。命運又來叩門,成富好運降臨,這回他又要走了,而且,走得很遠——結束知青生涯,即將遠走高飛進工廠了。

  送別成富時,春生黯然神傷,不過,他再不像上次那樣對成富的走而傷心落淚。俗話說女大十八變,男人又何嘗不是如此,這時的春生早也不再孩子般稚氣,就是在外形上也算得上是成熟的帥氣小夥子了,成富也不再居高臨下,早把他當成了平等的夥伴。

  臨別的時候成富安慰他說,朋友是永遠的,會常給他寫信。春生問:“小英呢?”成富沉吟半晌說:“不現實。都是逢場作戲,耍耍可以,我也只是耍耍。”成富叮囑春生:“記住我的話,其它一切都不重要,只有這一條要緊,農村太他媽的太惱火了,簡直不是人待的地方,你要好好的奔前程,爭取早日走出農村,走不出農村,其他都免談。”春生點頭:“我明白。”

  最後,相互贈送禮物。春生贈送成富是塑膠殼筆記本,上提:“請你著筆,寫下你的新生活”。成富則把自己心愛的一冊《戰地新歌》留贈春生,並在特意在扉頁上手抄了主席語錄:“我們的同志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以及普希金的那首著名的詩篇《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六 

  經過廣場的時候,春生竟然遇見了小英。這是在成富走了幾個月後,春生第一次見到小英,而且還是在城裡。好久不見了,偶然相遇,兩人都有了親近感。

  當初,在“三人團”的時候成富是主角,春生是陪襯,因此。兩人是沒有什麼交集的;而今成富不在了,事易時移,心思也有別於前了,因此,在心理距離上拉近了許多。於是,在自然而然的狀態中開始了他們的交談。也算是心有靈犀吧,他們彷彿有默契似的絕口不提成富。春生不敢提,是怕傷口撒鹽,令小英痛苦;小英不便提,既是羞於出口,也是礙於自尊。在隨便聊幾句後,春生說:“已經來城好幾天,明天我要回生產隊去了。”小英接著他的話:“我也打算回生產隊了,這樣吧,明天同行。”

  在春生的記憶中,他和小英的這次回隊之行,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

  春和景明,天氣宜人,在燦爛的春光中,行進在路上,又有佳人陪伴在側,春生心曠神怡。因為心裡愉悅,故而腳步格外地輕快。他們時而談談學生時代的生活,也談談當下在農村的苦楚。真是奇妙啊,有時,人的感覺就是這樣,有可心的人兒在身邊,就是談到苦惱的事兒也很甜蜜。一路上豔陽高照,春風送爽,這確是一段愉快的行程。

  他們一邊走一邊還像個蹦蹦跳跳的小孩,去採摘那些在路邊地坎上脆嫩的豌豆尖。漸漸地走得發熱了,前額上已沁出汗珠。於是,他們下到路邊的小河之中,用清亮的溪流洗臉濯足,用清涼的水流浸潤乾渴的喉嚨,然後在岸邊的沙灘上坐下來小憩。

  然後他們緘默,只是靜靜地坐著,看著那一脈曲折多情的春水。微風吹過水麵,水面波動漣漪。那一泓流動的清純之水啊好像已經注入春生的心田——心裡已是春情盪漾了。

  此地真好,此時真妙,此中感覺難找,以至於在小坐片刻之後,小英催他啟程說:“走了。”春生才從陶醉中才回過神來,朝小英笑笑。實在地說,此景此情令春生依戀不已,他願意就這麼長久地坐下去,直至地老天荒。

  到了小英的棲居地,他們開始煮飯,下飯菜就是路上採摘的豌豆尖。等飯菜剛做好,那個和小英在一起的女知青也收工回來了。飯畢,在濃濃的暮色中,春生翻山爬坡回自己的蝸居去了。

  對於春生來說,此行還有一個重要性,是內心獲得了一份從來沒有過的令他亢奮的體驗,因而步履矯健,很輕鬆地就結束了行程,不但他自己,就是小英都沒有疲勞感,還一副很精神的樣子,真是男女搭配,幹活不累!

  春生深有感慨,同樣一段路程,有了異性在身邊,幾十裡遠的路程,多麼輕鬆地就跨越了。他不由得想起自己過去獨自走在這條路上的感覺,那種自然而然產生的孤獨感、憂傷感、疲憊感記憶猶新。由於心裡有了新的感覺,他明白自己是喜歡上小英了,於是,那曾經焦灼的渴望,那曾經壓抑的慾望,又像火一樣燒得他難受了。

  如同新的生命誕生須經一番艱困一樣,當全新的情感在衝動、撞擊的時候,往往也是很痛苦的。春生因之又想起當時置身於情感中的成富,揣測當初他的心理感受;同時,又想起成富和小英交往的過程,他覺得成富薄情寡義,並認為在情感方面自己則要認真得多。

  他感到小英似化雨的春風,自己是一塊荒蕪的土地,太乾旱了,需要愛撫、需要吮吸。但是,又不敢大膽向小英熱烈的表白,一則他要比成富內向,二則他還記得記得成富的臨別的話,而成富的來信中同樣的內容也再次叮囑一番。

  春生想想,也罷,環境惡劣不能有非分之想,況且,自己也沒有成富灑脫、拿得起放得下,只能壓抑自己了。不過,理智歸理智,情感歸情感,他內心始終藕斷絲連,心,念念之,嚮往之,大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之感。於是乎,春生有了一個幾乎成了習慣性的動作:因為在幹農活的時候,中途都有一個小憩的時間,所以,每到這時,他大都要趁此朝著大山之下小英住的那個方向凝望,但是,天蒼蒼,野茫茫,望斷雲山不見伊人面。故而,此時的春生心情也很糟糕,陰沉沉的,難逢雲開日出。

  思念是美麗的,美麗的東西可追而逐之,退而求其次亦可親而近之。由於春生有這一層心思了,但凡下山辦事,或者進城,他大都要藉故到小英那裡逗留盤桓一番了。

 七 

  大山下那條溪流邊的水車,週而復始地轉動,咿咿呀呀,日日夜夜地唱著寂寞,單調的歌謠,一如人生就是那麼的無聊、日子就是那麼的枯燥、生活就是那麼的寡淡。在這蒼白的時光裡,就情感方面來說,異性之間有了交往,就好比一碗清湯裡撒了些許鹽粒,變得有味道了——春生如此,小英又何嘗不是如此。

  又是一個機緣巧合的日子,兩人在城裡不期而遇了。本來這一次是小英和與她同居共住的那個女知青一起回城的,並且約定了返回生產隊的日期,但是,那個女知青因家裡有點事還需耽擱走不開。於是,天剛放亮,春生和小英再次結伴而行。

  這一次行程,春生肩上放了一根釣竿。

  自從成富遠走之後,春生就沒炸過魚了,他沒成富那個能耐,能夠在道班搞到雷管炸藥,所以,這次回城就把老爸的魚竿帶上了,以便在農活幹得煩悶的時候,抽空下山來釣釣魚以散散心。

  他不在乎吃魚,只是很懷念和成富在一起炸魚的日子,並因此喜歡上了那一泓流淌的清水。整日待在那乾涸的油沙坡上,他很想念那條清清的溪流,每次下山經過水邊,只要天氣不是太冷,他都要赤腳浸泡在水中一番。掬一捧洗洗臉,很清爽;再掬一捧喝喝,很溫潤。想到這些,他覺得自己需要一根釣竿,以便順著水流一邊走,聽著那悅耳的水聲;一邊甩動釣竿,看著那魚漂的沉浮,應該是非常愜意的事情。

  由於是天黑得遲,時間還早,因此,一路走到小英的棲居地,待匆匆地填飽肚皮,他就去挖了一些蚯蚓作為餌料後,就迫不及待地向小英告辭了。但他沒有及時回自己的生產隊,而是到水邊釣魚去了。他要先去垂釣一番,然後再回生產隊。

  然而,天公不作美。春生在水邊沒多久,天氣就突然大變了。山風驟起,吹得岸邊樹梢竹枝呼呼作響;烏雲滾滾,天色陰沉沉地黯淡無光。眼看大雨即將來襲。

  春生想,這天氣要想爬坡上山趕回窩去已經不可能了,先到小英處躲躲雨再說。於是,他趕緊撒腿開跑,朝小英的住處奔去。待他氣喘吁吁地剛剛跑到小英處,如注的暴雨就鋪天蓋地地傾瀉而來,而且,雨到天黑也未停歇,只是雨勢變得小些了。但是,問題也來了,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既又無照明,且風吹雨打,山高路陡,春生怎麼回得去?好在那個和小英同在一起的女知青不在,正好有空出的床位,於是,他在此留宿了。

  小英簡陋的茅屋分別為兩間,一為做炊事和吃飯之用,一為小英和另一位女知青的臥室。臥室內兩張床各靠牆相對而擺,間距約兩、三米,距離是如此之近,而又中無遮攔,這樣的條件實在不便招留異性客人,但是,人不留人天留人。

  漸漸地大雨地變成小雨,時候不早也該安息了。於是,他們就這樣在同一間屋裡默默地就寢了,雖然各自躺在並非一張床上,但是,“食色,性也”,何況兩個青春男女。因此,他們一時難以入眠,輾轉反側。置身此時此刻、面對此境此情,心臟怎不激跳,心情怎不激動,因而心靈又怎生得到安寧?

  雖然內心很不平靜,但由於一方羞澀、一方羞怯,所以他們只是靜靜地躺臥,除了頻繁的翻身外,再沒有任何聲響。只是那昏黃的燈火和印著碧桃的紅色被面相互輝映,幻化成一片非常誘人的朦朧色彩,令春生意馳神驅,想入非非。

  他側過身來,隔著蚊帳,盯著對面那被子覆蓋著的小英的模糊身影,慾念陡然升起。此時的春生是很想嘗試人生的禁果的,以至於有一句話都從心裡湧到嘴邊了,但他實在沒有勇氣,欲言又止。

  忽然,小英拉開蚊帳,探出身子來,春生見狀一驚,有些不知所措。原來是小英吹滅靠近床邊的小桌上的油燈。於是,小屋籠罩在黑暗之中,但是,黑暗的靜謐中,仍然聽得見翻身的輕微聲響。

  事實上“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少男不鍾情。”突然,小英喚了一聲:“春生!”此刻春生感覺腦袋“嗡”的一下膨脹了,心率在驟然間加劇,血脈賁張,原始的情慾更加洶湧地在青春的軀體內奔騰。

  春生明白這是一聲召喚,一瞬間,熱血直衝腦門,他似乎覺得自己都要爆炸了,就要乘勢一躍而起了,但是,他實在沒這個勇氣。猶猶疑疑,畏畏縮縮,欲前不前。事情就是這般微妙,當渴盼已久的期待降臨的時候,他又有些害怕了,像盯著香甜的誘餌,在夾子邊徘徊的耗子,極想貪吃美食,又怕陷入不測;既想飛蛾投火,又怕引火燒身。

  確實,春生的內心非常複雜,這樣矛盾的心理一則源於內向的性格,膽子不夠雷;再則他還謹記著成富的叮囑,不敢鑄成謬錯;三則他的本意也怕惹上什麼麻煩,從而影響前程。是故,雖然色心驟起,不敢色膽包天。故而,只有拼命地壓抑自己,任憑內心滾沸的煎熬也不得越過雷池一步。因此,他不敢迴應,亦不敢再翻身了,只好裝著睡熟了沒有聽見。於是,一夜相安無事。

  其實,他們並非一定要守身如玉。嚴苛的時代,也是一個性壓抑的時代,由於種種因素的制約使得他們不能完全放縱本性,因此,兩個血氣方剛的青年男女成了中性人,被迫謹守著“男女授受不親”的古老規矩。因而,那個夜晚,也真的成了個平安之夜,除了淅淅瀝瀝的雨聲和不時響起的風聲,那個夜晚也是個平靜之夜。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們才沉沉睡去,直到東方露出魚肚白。

  第二天清早,起床之後他們並無尷尬,依然如故,若無其事,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昨晚就是一個平常的寧靜之夜,宛然兩個同性者各自安守,平靜地度過了內心不平靜的長夜,誰也不提昨晚自己翻江倒海的內心世界,彼此保留著內心那個秘密,羞於說破。

  趁早,春生也不敢逗留,怕附近的農民看見給小英造成不良影響,早飯也沒來得及吃,就匆匆告辭了。一路上春生不斷地回味昨晚的情景,心裡五味雜陳。既遺憾天賜良機,卻沒有敢去探索那神秘的人生境界,但是,因為還有走出農村的嚮往,所以,又慶幸在那個激情的誘人的夜晚,自己沒有去侵佔小英的初夜權。

  幾個月後,春生穿上軍裝。在離別農村的時候春生心裡很安然,沒有放不下的包袱。他認為自己對小英沒有愧疚,雙方只是朋友而已,相互交往只能是友情,彼此雖然性別不同,也在內心也產生過情愛、甚至性愛的衝動,但從未表白過,更無一點點實質行為,不像成富多多少少逾過規矩,因此,他認為自己不必為小英負責,也不必為那個夜晚懺悔。

  到了部隊之後,他也像成富一樣除了與之透過兩三封信外,他和小英的聯絡也逐漸地中斷了。

  但是,對春生而言,那個夜晚不是個普通的夜晚,那是一個使他初次沸騰的夜晚,青春之火熊熊燃燒;但咫尺天涯,有緣無分;那又是一個充滿渴望又拼命壓抑自己的夜晚,因而,還是一個煎熬得非常痛苦的夜晚;因此,那也是一個使他永生難忘的夜晚,在他的青春時代打上了最為深刻的烙印。即使在後來他的新婚之夜,他也覺得自己的感覺不如那個夜晚來得那麼的敏感,心跳也不如那個夜晚跳得那麼的激烈,甚至當他和新婚妻子交纏在一起的時候,他的腦海裡映現的居然是小英的影像,揮之不去。

  由此,春生明白了,那個心跳的夜晚對自己情感、對自己的性心理所產生的重大影響,是難以忘懷的,因此,無論時間的激流怎樣沖刷,都不會銷蝕,將永遠留存在自己的記憶之中。

  事實確是如斯,直到幾十年以後,他仍然還清晰地記得那些場景,常令他久久地回味咀嚼;而與此同時,他又對那遠去的舊事,大有恍惚如在夢中之感,如莊周夢蝶一般,覺得不可思議——獨處一室的一對荷爾蒙最熾烈時期的孤男寡女,竟然守身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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