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發現,在兩年半的時間內竟達到了你們幾近二十年的財富積累,倏地生出對金錢的反感:嗚呼,錢沒味兒。
家裡有輛木製的獨輪車,輪子卻是軸承的,兩杆長長的把柄,上面還帶有一個繩帶,前面有兩個犄角,平平的脊背,左右一副“鴨掌”。有時覺得它像一隻蟬,輕展薄翼,短距離遷移。有時覺得它更像一隻螞蟻,秋收冬藏,奔波遷徙。最深的印象是它作為重要的運輸工具,承載著家裡的生計。如果追溯,記憶裡最早的一次是村頭的張望與等待。一大早就在收拾整理,輪胎打氣、盤好繩子,早飯後出門進城。悄悄地躲起來,跟在後面,直到村子外頭,腳步越來越輕,身影越來越小,漸行漸遠,消失在樹叢的縫隙中。跑回去,數著時間,呆呆地坐著、等著,鄭重其事。低著頭往外走,設想著抬起頭剛好撞見回來的他,假裝偶遇而竊喜;躲在牆角,偷偷地瞄著外面,伸出,縮回,伸出,縮回,期待他出現在下一次的重複中,然後,偷偷地笑,靜靜地等,幻想著他走近時突然跳出,然後尾隨回家。在小小的世界裡張望,張望著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的遠方;等待,等待著英雄一樣的他,等待也可能僅僅是為了車上的一個大米花。
在村子的南頭是一片嶺地,俗稱南嶺,那裡有很多裸露的石頭。除了種地之外,採石曾是家裡很長一段時間的經濟來源。在車子的一個把柄上掛著一個籮筐,枝條編成的,拱形的三個把系兒,裡面放著水壺、手套、手錘、尖頭的釺子、扁嘴的釺子等工具,“鴨掌”上豎放著大錘、鐵鍁、鐵撬,這些東西幾乎沒有從車子上拿下來過。大錘的把柄光溜溜的,帶著韌性,下端刻著細碎的刮痕;鐵撬是一根一米多長的鐵棍,一頭是帶著彎的扁鉤,上面也是斑駁縱橫。這些鐵製的工具顏色總是新亮的;手套卻總是露著指頭,滲出的汗水無處吸納,順著把柄向下流。早晨,脖子上搭著一條汗漬浸透的毛巾去向南嶺,開始一天的工作;晚上收工,在門外很遠的地方就可以聽到叮叮咣咣的鐵器與鐵器、鐵器與木器擊打、顛簸的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然後戛然而止,隨後是大門開啟的響動,然後是緊湊的腳步聲加上急促的混雜聲。像一個偵察員戴著望遠鏡觀察遠方的敵情,學著他們的樣子,蜷起雙手端放在面前,伏在一塊石頭上面觀察他的勞作:掄起大錘敲落在石頭上,咚咚作響;左手豎起釺子,右手握著手錘,“當—當—當”有節奏地擊打;鐵撬嵌入兩塊石頭的縫隙中,一上一下地撬動,吱吱的岩石的破裂聲,“譁—啦”,然後,石頭滾落下來。每個冬天都會有一段很冷的時間,深夜,外出討要辛苦工錢的他未歸,燈不熄;模模糊糊中聽到腳踏車停放時支架彈簧撥動的聲音,幾句關切的責問:怎麼又回來得這麼晚。
它的設計是合理的,前面的犄角上面可以拴繫繩子,在爬坡的時候或者負載重物的時候可以增加額外的人工牽引力,往往是把繩子挽在肩膀,像伏爾加河的縴夫,前傾著身體;把柄上的繩帶跨過脖子,搭在肩頭上,讓身體分擔著兩臂的承重,有時還會把繩帶的兩端纏繞在胳膊上以便更加緊密地依附著身體,不致滑脫。它兩邊的“鴨掌”上面可以根據需要新增長形的籮筐或者水桶。麥子熟的時候,草繩紮好的麥捆高高的堆碼在“鴨掌”上,遮擋了人的視線,只能透過中間脊背的空檔中看清腳下的路,腳步聲聲沉重,汗落如雨下。它承載著麥子,承載著玉米,承載著每一個農耕的節氣,承載著生活,在這條滌盪著塵土的路上,只是很沉默。
走過的每一步,度過的每一天,都在增加著財富的分量,財富可以衡量,只是唯有無形的財富對身在其中的人的每一天存在著深刻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