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子不大，既沒出過什麼名人，也沒出過什麼大事，默默無聞的存在了許多年。現如今已逐漸破敗，年輕人沒有留在村裡的，隨著老一輩人一個個離世，在幾乎可以預見的時間裡，村子就將不復存在了。也許再過幾十年，都沒有多少人會知道它曾經存在過，就像許許多多普通人去世後一樣。

村裡有位文化人，姓張，跟我爺爺歲數差不多，我稱作張爺爺，也已經去世有些年了。張老家是我們村的“大戶”人家，之所以稱之為大戶，是因為老人的幾個兒女都比較有出息，有當兵做軍官的，有從政在縣裡做官的，有在中學裡做人民教師的，也有自己做生意的，這在普遍都是農民，多數人一輩子靠種地為生的北方農村實屬不易，極為耀眼，是村裡人羨慕嫉妒的物件。

張老家裡有很多書，印象中四大名著都有。也或許正是因為張老的文化，才能夠在那個動盪、貧乏的年代把兒女們普遍培養成才。我小的時候，張老對我不錯，那時讀的書，多數都是從張老那借來的。

張老喜歡讀三國，而且記憶力特別好。在我的印象中，張老幾乎能把三國裡的每個有名氣的人物名字說出來，幾乎能把每個故事講出來，而且講的還很詳細，中間基本不停頓，這一點我非常羨慕。因為經常聽張老講三國，我自己也對三國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便跟張老借來讀，借了三次，讀了三遍，可惜的是我的記憶力很差，雖然當時依稀記得一些內容，但時間一久便都忘得乾乾淨淨了。

張老還喜歡下象棋，而且特別較真。當張老身體還不錯的時候，經常見到在村頭跟另外一個我叫白爺爺的老人下棋，每次兩位老人下棋的時候都會聚集一堆人觀戰，我也經常出現在圍觀的人群裡。若論棋藝，在我印象中，白老更勝一籌，但張老一直都不服氣。經常圍觀的人時常會見到兩位老人爭得面紅耳赤，有時是兩位老人互相爭執，有時是跟圍觀的人爭執，但每次爭執不外乎兩個原因：一個是因為對方悔棋，這也是兩個老人最可愛的地方，通常在下棋前就會說好，不論何種情況都不能悔棋，可在下的過程中，尤其是一方因為一時疏忽，犯了非常低階的錯誤的時候，忍不住想悔棋時，另一方便會竭力阻止，一來一回便爭執起來；另一個是圍觀的人指手畫腳，尤其是當兩人正殺得難捨難分，陷入膠著的時候，旁邊觀棋的人如果忍不住指點一二，不論是哪一方都會毫不留情地懟回去，有時候碰到觀棋的人不識時務，還想辯解，就免不了爭執一番，試圖指點的人會被義正言辭的教育何謂“觀棋不語”。

另外，還有一件至今印象非常深刻的事。張老家院子裡種了幾棵果樹，每到秋天便結滿小果子，果子不大，紅黃相間，成熟了甜中帶酸，很是好吃。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對我們這些小朋友來說，這些果子無疑是人間美味，有著無法抵擋的誘惑。於是，我們一幫小夥伴便經常趁著夜裡視線不好的時候偷偷的從院子外面翻牆進去，偷摘果子。一開始，我們也不知道果子熟沒熟，經常還沒熟透的時候就偷偷的去摘了。張老發現有人偷摘果子後，並沒有大發雷霆，只是在村裡碰到我們的時候會裝作生氣的樣子，責問我們幾句，順便還告訴我們果子還沒熟呢，吃著又澀又酸。偷摘人家果子，顯然不是啥光榮的事，雖然一猜就知道肯定是我們這群小鬼乾的，我們也沒人承認，問誰都直搖頭。

張老還經常在果樹下面種些蔬菜，我們翻牆進去的時候，一方面是因為害怕被逮住，著急忙慌的，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天黑視線不好，看不清楚哪裡是蔬菜，哪裡是空地，所以，免不了踩了蔬菜。有一年，張老是真的生氣了，因為我們摘果子的時候，不但把蔬菜踩壞了很多，更過分的是不知道是哪個傢伙，不好好摘果子，把樹枝也一起掰了下來。因為這個張老後來在院牆上立了一排玻璃片，這是當時村裡常用的防止外人翻牆進入的手段，就跟現在在圍牆上加鐵絲網一個意思。遇到我們這些孩子的時候，張老還很鄭重的告訴我們，不要再去偷摘果子了，因為牆頭上加了玻璃，再翻牆很危險。現在想來，雖然張老確實不希望我們去偷摘果子，甚至很氣憤，但告知我們這件事，應該也是怕我們不知道受傷了吧。但對於頑皮的孩子來說，這種善意的提醒並不能發揮多大作用，還是有膽大的夥伴用石頭或磚塊先把玻璃敲掉，用紙箱子之類的東西先墊在牆頭上再翻進去繼續去偷摘果子。還有更過分的是，隨著張老歲數越來越大，耳朵也有點背之後，有小夥伴偷摘果子還不過癮，同時還不忘挑釁一下，故意弄出點動靜，讓張老聽到，等張老蹣跚著出門的時候，再撒腿跑掉，隱約可以想到張老一個人站在院子裡氣呼呼的罵“Nang熊孩子……”

再後來，張老便把果樹徹底砍了。

張老是年輕時走西口從山西靈丘縣走出來的，跟我姥爺一樣，兩家還多多少少沾點親。老家人叫走西口出來的這些人稱作“口裡人”，口裡人把自己稱作Nang，我的意思，具體漢字怎麼寫我也不清楚，沒有去查證過，但聽著很有特點，近似於口頭禪一樣的存在。

時間是無情的，昔日許多熟悉的老人都相繼去世了，只留下些許或深或淺的記憶。每每聽到父母唸叨老家誰誰沒了的時候，內心裡忍不住感嘆：任何人都不能永生，還是更陽光、更豁達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