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奶奶駕鶴西去了,走時沒有痛苦沒有憂傷,享年九十三歲。由於處在疫情期間,不準大操大辦婚喪嫁娶,奶奶的孃家人一個都沒來,我們用昂貴的柏木棺材盛殮了她,在本村人的協助下,將奶奶與爺爺合葬,一個屬於她的時代落幕了。
奶奶兄妹五個,她是排行老三,上面是兩個哥哥,下面是一個弟弟,兩個妹妹。我所知道的奶奶的小時候的資訊少得可憐,只聽她後來講過,他的哥哥很有才華,會寫一手漂亮的字,經常帶著她出去乞討流浪,賣字為生。奶奶長到十幾歲的時候,爬到高高的榆樹上去摘榆錢子吃,不慎從樹上跌落,摔壞了右腿,腿傷治好後,膝關節永久損壞,落下了右腿不能折彎的殘疾,走路一瘸一拐。
據奶奶親口所講,她做姑娘時,貌美如花,身材高挑,是遠近文明的大美女,如果不是因為後來摔殘了右腿,她根本不可能嫁給個頭低矮,長相醜陋,沒啥本事,家徒四壁的爺爺。也正是因為身有殘疾,奶奶性格乖戾,心靈扭曲,自私自利,報復欲強。爺爺在她面前,一輩子謹小慎微,唯唯諾諾,聽任指揮,從不敢反抗,被奶奶牢牢地控制,成了她的一杆槍,奶奶指哪,他就打哪,哪怕是刀山火海,龍潭虎穴,他也毫不猶豫地往上衝。
爺爺奶奶共育有兩個孩子,大兒子就是我父親,還有一個女兒,瘋瘋癲癲到二十來歲,一命嗚呼了。父親就是他們的心肝寶貝,從小到大不捨得讓她吃一點苦,真正是含在口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碎了。據奶奶說,正是由於她腿有殘疾,才得以在村公社大食堂裡幫工,她隔三差五就能整點好吃的偷偷地帶回家給我父親吃,特別是沒少拿公共的雞蛋,奶奶奶後來常常跟我說,她的殘疾反而助她養活了父親,否則以他們那時的家庭環境,父親存活的機率是微乎其微的。
從小被寵壞的父親,長大後對奶奶也是言聽計從,不敢有半點違拗。迎娶了我母親後,奶奶還是把父親牢牢地控制在手裡,視母親為死對頭,展開了對母親全方位的圍攻打擊。 自我出生到記事後,刻印在腦煙裡的奶奶對母親的咒罵幾乎是每天都會發生。母親大多數時間的默默地承受,間或還兩句嘴,長年忍受著奶奶的凌辱,而得不到父親的任何幫助,因為父親始終是奶奶的乖兒子,他也和爺爺一樣是奶奶的棋子。
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有天晚上,奶奶對母親罵得太也難聽,母親實屬無奈就還了兩句嘴,結果一旁的父親上去一把抓住母親的辮子,就把母親拽翻在地,疼痛可想而知,母親大放悲聲,哭得死去活來。哭罷多時,站起來就往放農藥的地方衝,被我上去拼命攔下來。那年我才七歲,八歲多的哥哥當時在姥姥家,我們都還小,母親當然不想尋死,跑到屋躺床上哭了好長時間。我趴在母親床邊看著她,以防她再次想不開去喝藥,母親拍著我的頭說,媽媽不會喝藥了,快去睡吧,我這才放心地回自己房間休息。
還有一次,罵戰的起因已記不清了,反正奶奶當時氣勢洶洶,咬牙切齒,像洪水猛獸一般衝我母親大聲咒罵,儘管她腿有殘疾,仍然能蹦起來以手指我母親,罵出不堪入耳的髒話。我哭著拉住她衣服讓她不要罵了,她一把將我撥拉倒地,摔的我嗷嗷大哭。吵到最後,奶奶指使爺爺搬起院裡的一塊大石頭,將我家堂屋門砸了個面目全非。當時我們已分家,還是住在一個院裡,他們住東屋,我們住三間大堂屋,雙方像勢同水火的敵我雙方,三天一大斗,兩天一小鬥,天天硝煙四起,雞犬不寧。
母親在淚水中度過,我同樣是在淚水和恐懼中長大,奶奶施加於母親身上的酷刑,一樣沒少地落實在我的心靈上,讓我整個童年成了悽慘的黑白灰。奶奶不僅對母親是殘忍的,對我和哥哥也是表面一套,暗裡一套。她屋裡有什麼好吃的東西,總是藏著掖著,不給我們吃,我和哥哥突然跑他們屋裡玩,常撞見他們偷吃糕點香腸一類的美食,要知道在八九十年代,這些東西貧窮人家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如果不是奶奶的幾個外甥有本事,這些東西連見都見不著。有時候奶奶和爺爺實在藏不及了,就拿出一點來給我們吃,剩下的趕緊放到背後去,不讓我們多吃一點。
我和哥哥多次趁他們不在家,想方設法進到屋裡,總能在缸裡罈子裡或是麥穴子裡,翻到各種美食,為了不讓他們發現,我們都是隻拿一點點解饞。後來被他們發現了,那些好東西都被鎖在一個大箱子裡,此後我們只能靠運氣突然闖進他們屋裡,才能時不時地吃到一點。而奶奶對隔壁鄰居的孩子卻是極其大方闊綽,經常把自己好吃的東西送給他們,這讓我當年百思不得其解,引發了對“到底我是他們的親孫子,還是鄰居家的孩子是他們的親孫子”的思考。
我十來歲那年,跟著奶奶去她孃家看唱戲,奶奶只顧看戲,不給我買任何點心吃。我又餓又饞,問奶奶要錢。結果旁邊她的妹妹也就是我姨奶奶衝我好翻白眼,惡狠狠地衝我說,你媽沒給你拿錢麼?說得我眼淚啪啪地掉,奶奶竟充耳不聞,繼續看她的戲,在她眼裡,她這個孫子連個屁都不如。到了晚上,我和奶奶住在她孃家的一個房間裡,我睡這頭,奶奶睡那頭,我趁奶奶熟睡之機,偷偷地拿過奶奶的衣服,小心翼翼地從奶奶口袋裡掏出了一沓錢,我只抽了張一元紙幣放入我的口袋,把其它的又給奶奶塞了回去,把衣服放好。當時興奮異常,以為得手,結果到第二天早上,一元錢蹤跡皆無,早被他們給拿走了,恨得我牙根癢癢。
奶奶在村裡人面前,說我母親壞話是家常便飯,只要見到她跟人在小聲說話,一準是在我母親的不是,我曾好多次悄悄地偷聽到過,還被她發現了好多回。奶奶為此懷恨在心,有一次跟我母親吵架,指著我和哥哥惡狠狠地說,你這倆熊孩子將來連媳婦也娶不到。這句話深深地烙印在我和哥哥心田裡,直到現在我們倆都記憶猶新,不曾忘懷過,奶奶對我們的惡,在這句詛咒上達到了極點。可惜奶奶錯了,後來我和哥哥都娶上了老婆,而且她的兩個孫媳婦都很孝順,跟我們攜起手來讓奶奶度過了一個幸福的晚年。
到我結婚成家時,奶奶已是人生七十古來稀,基本喪失了勞動能力,開始到了依靠我們養老的時候了,人也變得慈眉善目起來,把自己所擁有的毫無保留地送給我們,和過去對我們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母親不計前嫌,對公婆恪盡孝道,我和哥哥對奶奶也是周到照顧,畢竟她是我父親的媽媽,是她給了我父親生命,我們有責任有義務贍養晚年的她。
後來母親車禍去世,爺爺在八十來歲時也先一步走了,奶奶癱瘓在床,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顧。父親幹著村裡的村長,整日忙得不著家,哥哥在外地定居了,時不時回來看看,只有我和妻子守在奶奶床側,為她端屎倒尿,不怕髒不怕累,替父親行孝。意識逐漸模糊的奶奶,經常在半夜裡咒罵不休,要麼是大聲的喊叫,攪得我和妻子夜不能寐,直接把三十來歲的我頭髮都熬白了,整個人看上去像五十來歲。
奶奶厲害了一輩子,癱瘓在床仍然不安生,除了無來由地罵人外,常在我和妻子喂她吃飯時,突然的往我們臉上吐飯,或是用手打掉飯碗,掀掉身上的被子扔地上。病情嚴重時,我們把她抬到車上往醫院送,她就以為我們要害她,奮力地掙扎咒罵,什麼髒罵什麼。那時我就奇怪了,她早已糊塗到連我們是誰也不知道,卻對那些罵人話熟稔於心,張口就來,這很讓我困惑。
前天奶奶握著我和父親的手,走完了她九十三歲的漫長人生,到天堂找爺爺團圓去了。照顧她的十幾年裡,我粗略算了一下,共花掉了三十多萬元,還有我和妻子熬過的夜,白了掉了的頭髮,以及過早衰老的容顏。但是我絲毫不感到後悔,奶奶走時很體面很安詳,她沒有錯,是年青時的殘疾改變了她的性情,是貧窮的時代改變了她的一生。
親愛的奶奶,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