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插圖：喵喵夏，講述：小秦，女，39歲
01從沒見過像我老公張偉這樣，喜歡說“沒事”的人。
那時候，我們同在一家飯店打工，他是廚師長，我是服務員。
第一天上班時，我就遇到了顧客逃單。
整整180塊的餐費，店長聲色俱厲地說要在我工資里扣除。
我強忍眼淚，唯唯喏喏地道歉，生怕聽到“開除”二字。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我在樓下的小賣部給爸媽打電話報平安。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離開家。
爸爸有慢性病不能幹重活，弟弟還在讀小學，我初中一畢業就選擇了進城打工。
電話裡，我強忍眼淚，歡天喜地地彙報著飯店生意的忙碌，城裡人的客氣禮貌，以及老闆同事對我的照顧，讓爸媽務必放心。
02第二天上班，張偉找到我，遞給我180塊錢。
他說，昨晚把逃單的人找到了，錢也追了回來。
我驚奇地看著他，他輕描淡寫地說：“我從小就在這片長大，那幾個騙吃騙喝的小混混我都知道。”
我對張偉千恩萬謝，他卻說：“沒事，小事一樁。”
直到跟他結婚後我才知道，那180塊是張偉自掏的腰包。
他當晚下班回家時，恰好聽到我跟家人的通話。
他當時就想：小姑娘明明受了欺負，卻含著眼淚跟父母報喜不報憂，真讓人心疼。
03那件事之後，張偉一直在默默幫我。
他會在客人最多的時候，忙裡偷閒地過來，環視周遭一圈，提醒我重點注意哪桌，小心他們的刁難。
有男服務員對我獻殷勤，他就直接警告人家：“小秦還不滿18週歲，是大家的小妹妹，你們好自為之。”
慢慢地，所有人都覺得張偉對我有意思。
有人問他，他就大大方方地承認了：“是啊，但我得等她長大。”
那一年，我16歲，張偉21歲。
因為他，我開始盼望著長大。
0418歲生日那天，張偉幫我請了一天假。
他騎著電動車帶我去陽光巷，輕車熟路地開啟一個門市，指著裡面嶄新的桌椅板凳說：“這是我為你打下的江山，願意來當老闆娘嗎？”
小小年紀的我既驚喜也害怕，完全不知該怎麼回答。
結果，他迅速自問自答：“沒事沒事，千萬別不好意思拒絕，我這不是拿糖衣炮彈哄你，就是不想讓你再給別人打工了，所以才盤下這家店……”
看他著急的樣子，我不知哪來的勇氣，對他說：“嗯，我在想飯店應該取什麼名字。”
就這樣，18歲的我和23歲的張偉談起了戀愛。
他爸媽知道這件事後，火速找到我，明確表態：“我兒子絕不可能找個農村來的打工妹，更何況，你家負擔太重了，別想著拖累我們。”
聞知訊息的張偉趕過來，一把將我拉到他身後，用堅定的語氣對我說：“沒事，別怕，有我在。”
然後，他大聲對爸媽說：“你們要是不同意我倆的事，我就去小秦家倒插門，我向來說到做到，當年你們逼我考師專，我就是改了志願學廚師，我想做的事，沒人攔得了。”
“反正我非小秦不娶，而且，我向你們保證，我娶媳婦，絕不花家裡一分錢，我和小秦一定能把日子過好。”
那一刻，站在張偉身後的我，淚流滿面。
我在心裡對自己說：這輩子，這個男人，我跟定了。
05而張偉就是這樣說一不二的男人。
在他爸媽面前放下狠話後，我和他早出晚歸地忙活著小飯店。
我們起早貪黑，終於攢夠了房子的首付，我爸卻在這時患上了腸癌。
在救爸爸和房子之間，張偉選擇了前者。
他說：“這事沒什麼好猶豫的，人命關天，有我在，你什麼都不用怕，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張偉的“有我在”，就像一顆定心丸，讓慌張無助的我頓時平靜下來。
老天垂憐，爸爸的手術很成功。
而他術後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的手放在張偉手裡，說了兩個字：“結婚。”
本來張偉還想等有了房再娶我，但那時的我已經顧不上矜持：“只要和你在一起，住橋洞也沒關係。”
06就這樣，2004年，22歲的我嫁給了27歲的張偉。
三年後，我們結束了租房生涯，終於有了自己兩室一廳的家。
搬進新居那晚，我倆興奮得睡不著覺，從這個房間走到那個房間，站在落地窗前暢想著：下一個目標，生娃，以及還完房貸後，再開個大點的飯店。
但誰能想到，命運對我們這對小夫妻考驗重重。
我曾先後兩次懷孕，但兩次都是三個月後，突然沒了胎心。
第二次流產後，我哭到不能自抑。
我問張偉：“咱們做生意從不虧心，為人處事不說半句過頭話，可老天為什麼這麼不公平？想要個孩子，都這麼難。”
而張偉呢，緊緊抱著我，依然還是那句話：“沒事老婆，你受苦了，放心吧，孩子咱不要了，再辛苦幾年，多賺點錢，然後，你帶著我，我帶著錢，咱倆環遊世界。”
但這一次，張偉的話安慰不了我。
我固執地對他說：“這輩子，如果不能給你生個孩子，咱們就離婚。”
他聽了，點點頭說：“嗯，好，那咱就一起想辦法，但離婚，這輩子你都別想了。”
072008年，在做了三次試管嬰兒，失敗兩次後，我終於成功受孕。
醫生給我打了安胎針，從懷孕第一天起，要求臥床十個月，最終生下6斤6兩的健康兒子。
從產房出來時，張偉摟著我放聲痛哭：“老婆，為了這個孩子，你受太多苦啦。”
我當時也掉淚了，不是心疼自己，而是心疼他。
整整四年，我為孩子的事奔波，他一個人撐著飯店，賺來的每一分錢，都交給了醫院。
剛剛三十出頭的他，半頭銀髮。
那天，我們哭過笑過之後，給兒子取名“六六”。
平常人家的日子，誰不盼望著平平安安，順順溜溜。
一起經歷了這麼多磨難，以後的日子，輪也輪到我們苦盡甘來了。
08兒子滿月後，婆婆幫忙照顧，我和張偉一起打理飯店生意。
三年後，我們終於買了自己的門市，比之前的飯店大了兩倍，還請了三個服務員和一個廚師。
僱傭的人來來走走，最後留下的四個跟我們處得像家人一樣。
張偉從不用虛頭巴腦的好話哄人，只是會根據飯店收益，默默給他們漲著工資。
他說：“他們把咱家的生意當飯碗，那服務自然就不一樣了，如果服務上不來，我的菜就是炒出花來也留不住客。”
張偉的另外一句話更讓我內心翻江倒海：“看到他們，就想起16歲出來打工的你，所以，能力範圍內能做到的，我就絕不虧心。”
這就是我老公，有他在，我萬事不必操心。
09唯一讓我有幾分頭疼的，是兒子。
說實話，從小到大，我和張偉真的無法給他更多陪伴。
我不是沒考慮過回家全職，但飯店就是小本生意，多僱一個人幾乎無賬可算。
常常，我們晚上到家時，兒子已經睡著了。
週末，孩子想讓我們帶他出去玩，有好幾次，我陪他出去了，可是聽著手機裡此起彼伏的外賣訂單，想到店裡他們幾個人忙得人仰馬翻，我還是中途就帶兒子回了店裡。
久而久之，兒子跟我和張偉的關係是疏離的。
曾經有好幾次，我批評兒子時，他卻反唇相譏：“你們一天到晚見不著人影，根本不管我，現在來批評我，我憑什麼聽你們的？”
兒子的話，把我的心塞得死死的。
但張偉卻特別看得開：他做他這個年紀該做的事，學習，我們做我們這個年紀該做的事，養家餬口，他現在不理解，早晚能理解，不著急。
我只能說，嫁給張偉，別的沒學會，就是心被他越撐越大。
甭管多難的事，到了他嘴裡，都能雲淡風輕。
10日子忙忙碌碌，我和張偉最大的願望已經不是早日退休，環遊世界。
而是希望每月能有幾天假期，啥也不幹，不吃不喝把覺睡飽就行。
沒想到，2020年年初，這個願望實現了。
我們臘月二十九閉的店，本來決定大年初三開張，可是，一場疫情，強行讓我們進入了休假狀態。
起初，我倆還能每天睡到自然醒，一個星期後，就開始失眠了。
房貸、車貸、四個員工的底薪，我一天拿手機查無數次，算計著銀行那點餘額還能坐吃山空多久。
誰知，這一停業就是三個多月，等到再開業時，生意大不如從前，以前每天可以賣到5000多元，現在一天頂多就2000元的收入。
刨去各項開支，我和張偉相當於白忙活。
我不止一次動念停業，就連四個員工都看不下去，勸張偉別賠錢賺吆喝了。
但張偉跟我說：“老婆，就今年的行情，他們四個去別的地方也不好找活，不如大家一起挺過去，咱一個小飯店是五個家庭，二十幾張嘴的希望，大的貢獻做不了，努努力，把這五個家庭支撐下去應該還行。”
我還能說什麼呢？
我只知道，只要張偉說出的話，他就能辦到。
11我們的生意是在2020年6月中旬，開始慢慢恢復盈利的。
為此，我們六人特意在閉店後慶祝了一番，說盡了“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類的豪言壯語。
2020年7月22號，作為口岸城市，大連再次淪為疫區。
雖然我們所在的區沒有封閉，政府也沒要求關閉堂食，但出來吃飯的人驟減，甚至一天都等不來幾桌。
這一次，我們全員的信心都成了炮灰。
只有張偉，依然淡定的給我們開了個會，宣佈他的決定：讓我和女孩小周留守店裡，他帶著其他三個男店員去送外賣。
他說，這期間五險照交，小周每月底薪照發，其他人的工資就全靠咱們自己出去多拉快跑了。
他說，沒事，只要人在，咱們就能一起挺過去。
決議順利透過，每個人眼裡都有淚光。
一個人面對困難，和一群人共同面對，是不一樣的。
那一刻，我們相信一切都會過去。
而那樣的場景，我每一次想起，都覺得：“沒事人”張偉，我的老公，帥呆了！
12張偉帶著他們仨跑了兩個月的外賣。
每天四個人在群裡各種比拼誰送的快，誰接的單多，好不熱鬧。
兩個月後，飯店又恢復到從前的顧客盈門，日子也回到從前的節奏。
看著張偉每天邊唱歌邊踮勺的樣子，我覺得幸福不過如此。
但誰能想到，飯店的生意剛有起色，2020年12月5號，大連重新淪為疫區。
說實話，這一次，我們所有的激情與信心都透支了。
看得出來，張偉每天坐在店裡，望眼欲穿地等客時，眼神也有幾分渙散。
但他還是像從前那樣給大家鼓勁：“放心，咱就要做這條街上拒不關門的小強，大不了，我還領你們送外賣去。”
張偉就是這樣，不管任何時候，都不服輸。
有他在，我也在慢慢培養自己天塌下來當被蓋的氣度。
13但我們都是肉體凡胎，誰會是永遠的不倒翁呢？
那天晚上，兒子讓我幫他上網查一篇作文摘抄。
我順手拿起茶几上張偉的手機。
結果，在百度搜索歷史裡，我看到一條他最近的搜尋：“出家需要什麼條件”？
我整個人都驚呆了。
我深信，像張偉這樣的男人，不會選擇出家遁世逃避眼前的困難，但我意識到，這樣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在失眠的夜裡，對著螢幕敲下這條疑問時，身後空無一人的無助。
他把自己的悲傷調成了靜音模式，連同床共枕的人，都不打擾。
這樣的他，令我心疼，更令我自責。
14那天晚上，兒子睡著後，我讓張偉開著車，拉著我逛了星海廣場、跨海大橋。
我一邊欣賞夜景，一邊盤點這些年我們賺了多少錢，都花在了什麼地方，以及手裡還剩多少。
現有房貸已經還完，飯店的門市還差11年，如果賣或出租的話，我們也就無債一身輕了。
而且，我爸媽說了，他們農村老家的房子我和弟弟一人一半，弟弟已經明確表示他不要，“也就是說，咱倆在農村也是有房有田的人。”
張偉聽我盤點，笑著問：“老婆，你想說點啥？”
我說：“不要老跟我說‘沒事沒事，有我在呢’，你又不是傘，不能老撐著，飯店真撐不下去，咱就不幹了，也不要老想著怎麼養活我和兒子，退一萬步講，我雖然不是李子柒，但如果真的回農村，我種菜種地也是可以養活你們的。”
15然後，駕駛座位上的那個人不出聲了。
我眼睛的餘光看到他的眼淚劈里啪啦地往下掉。
認識張偉這麼多年，這是我第二次看見他哭。
第一次是在我生兒子出產房的時候。
這一次，我沒再勸慰他什麼，因為我知道，這一路走來，我們真的太難了，而他，一個人撐得太苦了。
可是，大多數普通人，不都是這麼過來的嗎？
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只要彼此心疼和珍惜，再難的日子都值得興高采烈地過。
那晚，笑過哭過之後，我把頭輕輕放在張偉的肩膀上，說：“老公，日子是咱倆的，所以，別什麼都自己扛，畢竟，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剛從農村出來的小姑娘了。”
張偉揉揉我的頭，說：“老婆，知道啦。”
16如今，大連這波疫情已經過去，飯店雖然沒有恢復鼎盛時期的人來人往，但終是活了下來。
馬上春節了，說來寒酸，我用三張信用卡倒來倒去，才湊出一點錢，商量著給四個員工包個紅包。
張偉說：“日子越是不好過，越得讓人心裡好過，有盼望，我們不容易，他們更不容易，都等著錢買房、結婚……”
商量來商量去，比去年少了，心裡過意不去，想比去年多點，又實在拿不出來。
沒想到，正糾結時，上初中的兒子從房間出來了，手裡拿著一摞鈔票。
那是他從小到大，爺爺奶奶姥姥姥爺給的壓歲錢。
他說：“爸媽，你們拿去用吧，解燃眉之急。”
看著我倆吃驚的樣子，兒子接著說：“我們老師都說了，今年做生意但凡能活下來的，都是好樣的，爸，媽，你們很偉大！”
17那天晚上，躺到床上時，我哭了。
還有什麼比來自於兒子的表揚肯定更值得炫耀呢。
事實證明，父母的努力，孩子盡收眼底。
而他的一句話，足以讓我和張偉十年如一日的艱辛化為烏有。
用張偉的話說：“一想到兒子，就覺得渾身有使不完的勁。”
18以上，是我們普通打工夫婦的2020和從前。
每一次回首，都覺得一路走來如此一波N折，步步有坎。
尤其是2020年，回憶起來特別想放聲痛哭，又特別想仰天大笑。
可是，成年人的世界誰又不是如此呢？
幸運的是，我和老公一直體諒攙扶疼惜，讓那些曾經皺著眉吃下的苦，如今都可以微笑著說出來。
我們堅信，努力追逐自己想要的生活，不拋棄，不放棄，終有一天，生活也會反過來擁抱我們。
PS：謹以此文獻給所有為生活努力打拼的人，不管這一年你過得多麼艱難，“挺住”意味著一切，請相信，所有美好都在來時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