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我想寫這件事，但卻不敢回望，不敢觸控。

這是一件埋藏在我心底的痛。

這件事過去很多年了，女孩是我小時候村子裡的鄰居。

她叫小娥。比我大兩歲。大大的眼睛，雙眼皮，若干年後看電影，才發現，長的有點像電影明星陳紅，只是臉上有淡淡的雀斑。

住在離我家大概500米的距離，中間是一小片種著樹的小樹林，主要是椿樹和煉樹。煉樹一到春天就開著淡紫色的小花，一串一串的，很是好看。

那時候物質匱乏，要是過年了買個晶晶亮的頭花就是稀罕物，所以，我倆經常把紫色的小花互相別在對方的頭髮上。

她是我村子裡唯一的玩伴。

小時候的我看到村子裡結婚生娃的女子們變得邋里邋遢，莫名的恐慌，只有躲在學校，只有在書裡，我才能逃避下現實，這也是我一路苦讀考上大學的真正動力。

我考上縣城的重點高中時候，她已經沒有上學了。在農村，考不上高中和中專，基本上就是務農了。

有一天，她告訴我，有人到她家說媒了。對方是她姑媽家鎮上的鄰居。那時候，崇尚愛情，拒絕相親的她不知怎麼一見那男孩竟然很喜歡，長的很帥，經常騎著時髦的摩托車，性格豪爽。就此定了親。

我快要高考了，壓力巨大，想到到她可能早早嫁人，混到那一堆袒胸露乳，滿面灰塵的婦人群裡，我有點失落，但，自顧不暇的我也改變不了什麼，只有安慰自己，她那麼漂亮善良，嫁到了貌似鎮上的地方，改革開放的春風也吹醒了大地，生活條件也改善了不少。她應該會幸福的。

秋天的一天，新婚後的她回孃家，穿著一件時髦的大紅色夾克試樣的衣服，頭髮高高的束在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臉色紅潤。看上去很幸福。彼時，我正在放秋假幫助家裡摘棉花，割黃豆，剝玉米。灰頭土臉，穿著我媽媽的舊衣服，對比之下，我有點羨慕她。

洋溢著幸福的她還有點嬌羞的告訴我，那個男的非常離不開她，一旦他回孃家超過三天，男的必來求她回去。我本來小她兩歲，又長期住校，只會拚命背單詞和解題，並不領會她表達的意思。

最後一次見她，是我上大學的暑假，當時所有的小河池塘都被汙染成黑色了，我家有個壓井，砌了個水池子洗衣服，她回孃家端了一大盆過來洗，雖然看起來蒼老了很多，但還是比較清秀利落的，兒子已經1歲多了，虎頭虎腦的很可愛。

當時，我們已經有點尷尬，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萬萬沒有料到，幾年後，再見她是卻是一堆黃土。

那幾年，縣城和鎮裡雨後春筍般開了很多卡拉OK廳，檯球場，飯店裡也有所謂的卡間，其實就是有點涉黃的意思，小娥的男人就混跡其中，雖然並沒有抓到他實在的證據，但旁人的異樣的眼光和指指點點讓自尊心很強的小娥很是痛苦，期間，兩人大概爭吵過很多次。

這一切，小娥從來沒有告訴孃家人，更別說在別的城市裡上大學的我，寫信要半個月才收到。她是個要臉面的人。

出事的那天，白天男人去喝酒，倆人發生了爭執，據說男人動了手，好像是打了頭部還是扇了耳光，我們不得而知。

打完後，男人騎著摩托車呼嘯而去。留下了悲傷而又絕望的小娥。

她究竟時怎樣的情感波瀾，究竟怎樣下的決心，一想起來，我的心就痛的要命，呼吸也靜止了。為我們在兩個空間不能出手相救，我內疚到顫抖。

晚上，她安靜開啟灶糖，點上柴火開始做晚飯，火苗照在她悲傷，憤怒的大眼睛裡。炊煙裊裊的升起來，飄向灰暗的夜空。這一幕，是我根據媽媽的轉述腦補的。

這時候，估計，已經在心裡與這個讓她失望的世界決絕了。

做好晚飯，孩子出去玩了，丈夫還沒有回來，她拿出農藥一飲而盡。

為什麼沒有想到爹孃？

為什麼不求助與自己的兩個弟弟？

為什麼不想想孩子？

為什麼不離婚？

事後，大家都扼腕嘆息。都覺得不值得。

在農村，一個沒有見識的女孩子，她的世界就那麼大，只容得下那麼點悲歡離合，超出了她的認知，絕望了，命可能也就輕了。

我們大家都想不通，畢竟，已經到90年代了。

很多年了，每次回去還能見到她的爹孃，但，我們都不提這個話題。只是我媽媽知道我和她最要好，總是嘆氣，可惜了那麼一個人彩的姑娘。

據說她的男人，也沒想到會出人命，一個他認為永遠乖乖附屬於他得柔弱女人竟然決裂到去死。他也很後悔。一個人帶孩子很難，喝了酒就會哭後悔呀，後悔呀！好好的日子過不下去了。幾年以後去南方打工，有次喝了酒，在海邊，不知是意外還是有意跳海，淹死了。

在農村，打老婆的很多。大家習以為常。但毒打的，像拉姆那樣的還比較少。基本上都是因為懶得倫理，或者文化不高打幾下簡單解決問題，女方為了過日子，一般就忍了。

村裡打的最嚴重的有一對夫妻，據說，每次打都把女的衣服脫光，用帶刺的荊條抽，而且重點抽大腿中間。因為女人不會把那裡展示給別人看。

我家隔壁鄰居有個奶奶，按輩分，我要叫她嫂子。這輩分不知怎麼排的。

我小時候經常搬個小板凳坐在她旁邊，看她摘菜，聽她聊天。

她有三個女兒，因為沒生兒子，丈夫和丈夫的哥哥找各種碴打她，她的原話是“往死裡打！”目的是打死了再娶一個好生男孩。

誰知道後來大家思想開放了，也不覺得女兒不好，而且她的三個女兒都比較能幹，老二還當了老師，因為她依然“活著”，日子也就過了下來，後來他們都老了，才不捱打，每當和我這個不懂事的小丫頭訴說，老太太都充滿感激之情的說，託了三個女兒的福。

這個老太太去年竟然過了100歲，辦了酒席，打她的老公死了20多年了。

真實一個頑強的生命呀！

家暴在農村，有時候來自於父母。

看孩子不順眼，或者做錯事，拳頭解決，簡單。

有一年，我上高中時候，週末回家。正值春天，我家門前的洋槐樹開了滿滿的白花，淡淡帶著甜味香氣四處溢開。讓人饞涎欲滴。媽媽用鐮刀割了很多小分枝下來，我倆坐在樹下，一粒一粒摘下來，準備蒸著吃。

突然西南角方向一家出現一劇烈爭吵，接著聽到噼裡啪啦和哭鬧聲，正在詫異，又一陣騷亂，那家的大伯拉著木製的架子車慌慌張張出來了，上面躺著一個叫小名叫花妮兒的女孩。

她媽媽跟在車在旁邊哭，老遠還聽到花妮的爹在院子裡怒吼“讓她去死！別攔著！”

原來因為年齡大了（其實不到20歲）沒找到婆家，介紹了好幾個，她都看不上，脾氣暴躁的爹一不順心就拿棍子打她，偏偏她又倔強，不肯低頭。那天又因為什麼事起了爭執，不服氣的她跑到廁所灌了一瓶農藥。

花妮兒比我大一歲，因為嘴巴比較厲害，我很少和她玩，很早沒上學了。

我們沒當回事，想著去了醫院應該沒事，村裡隔仨差五都有喝農藥的，有的也沒去醫院。

中午時分，摘完了洋槐花的我幫著媽媽在灶屋裡蒸，搗蒜泥，突然聽到外面撕心累肺的哭聲，花妮兒沒能被搶救回來，被蓋了草蓆又拉回來了。

她媽媽哭了一陣就張羅著葬禮了，鄰居都來幫忙，下午就出殯了。

還不夠一天，一條生命沒了，而且徹底到埋在了黃土裡。沒有墓碑。

她的爹自始始終沒有哭，也沒有表達出悔意，有的只有一張充滿憤怒的陰沉的臉。

我有時候也會被父母吼，覺得委屈，但想到花妮兒的遭遇，頓時覺得自己很幸福了，擦乾眼淚該幹嘛幹嘛。

多年過去了，我早已在城市定居，很少回去，偶爾回去，走過小娥家，花妮家，腦子裡總是浮現出她們年輕的音容笑貌，浮現淡紫色的煉樹花，嫋嫋升起的炊煙，聞到的是香甜的洋槐花，心裡悵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