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夏日，與幾位許久沒有相見的發小一起相約打籃球，我也有幾年沒有顯身手，前後幾小時，整個身體都施展開來。激烈運動後，大家找一家小飯店，三五小菜聊了起來。

與我一起長大的有十來個，大多是初高中畢業就出來社會打拼。我們的縣城在黃河以西，這個地域在山林深處，塑造出人的性格是實誠的，因長期向外走，又是開放的。近些年的城市化不斷加速，大家基本都“混跡”於省城。小鎮青年相聚，再敘兒時歡娛，豈不快哉！

十來個人之中結婚的已有十人左右，在農村過了二十二歲就開始著急了，如果一下晃晃悠悠到二十七八，那就是大齡剩男，一不小心容易成了光棍。今年下半年又有四個要結婚，他們以前總開我玩笑“等你念出來，我們的小孩都能打醬油了”。現在看來應驗了這話。不過他們所言“念出來”的含義是：只要唸的長，就能包分配，混的好，也就是“出來”。讀書的實用心理是深入骨髓的，我如果和大家談象牙塔精神世界的享受那就扯淡了。

席間聊到了疫情之下的難，其中兩人是開飯店的，非常努力生活，可無奈去年剛接手的美食店半年沒有開張。這個店在大學城附近，接手時想的做大學生生意買賣肯定紅火，人算不如天算，小本買賣賠的精光。另外幾個分別是房產公司置業（賣房子），保險公司職員（賣保險），裝修公司業務經理（跑業務），這些聽起來挺市場化的，主要是這幾個發小腦子特別活，家裡也都是一個孩子，所以基本不需要再重複父輩去工地裡幹體力活，可以去這些公司裡做銷售。銷售這個活，好的時候幾千幾萬都有可能。可近半年整體市場顆粒無收，大家處於“待字閨中”狀態。我想突出說明，他們屬於九零後，更早懂得家裡的難，更早出來社會磨礪，不停息奮鬥那一批年輕人，絕非渾噩不思進取的社會沉渣，即便他們如此努力，過的依然辛苦。

說的越多，大家抱怨也就越多，無非說一個“窮”字，可窮並沒有使大家感到任何絕望。而是如何精打細算的過窮日子。大家都是信用卡有四五張，然後超前消費額度，其中一位已經欠下四十來萬，剩下幾位也都在二十萬左右。其中一位向其他諸位普及如何各種刷信用卡可以防止被銀行催債，“這個東西要玩好，玩不好就麻煩了”。大家除了信用開卡幾十萬外債外，還有房貸車貸，因為他們是用信用卡刷的錢，去付房車的首付，去做生意投資。我很佩服大家的勇氣，可也知道這是一種無奈。現在九零後，這種超前規模性借貸看來很普遍。這種借貸適應了房地產和金融行業的泡沫，也造成整體中國年輕人的心理壓力。

他們過的並不好，債臺高築，沒有像樣的精神文化生活，偶爾的一起吃個飯就是一種重要的休憩。但他們沒有能力和時間反思自己生活遭遇，很可能他們普遍贊同的那些人恰恰是作惡者。他們表現的政治認同讓我覺得哀傷，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我有種魯迅見到閏土之感，我不是自稱老爺，當然沒有這種感覺，只是覺得我的思維更開放。但我絕不能對著閏土們去講解這個真實的世界是如何，他們又是如何被謊言欺騙的，那樣說下去，一方面我就成了精神病人，大家也會失去了自尊，最後落下個博士的思想就是與我等不相同。我只是笑笑，低頭吃菜，我心裡有些慌，有些抑制住的憤怒，為大地沉淪的人們感到悲涼，手一直抖，夾菜掉了幾次。

政治改革也好，更廣泛的民主參與也好，還是關於古今中西政治思想比較也好，那些放在書架之上的思想家們，似乎都與這些真實的人生無關。社會的穩定與鉅變與這些真實的個體息息相關，可離開他們生活一米開外的事情，他們都不會去反思。社會構想想象的再美好，他們都不可能是公共議題的參與者，他們只是創造社會財富的大多數，生命的價值體現在對妻兒的負責上，掙錢養家就是最大的人生價值，天氣好了去地裡幹活，天氣不好在家休息，天氣特別好也有可能一夜暴富，天氣特別惡劣，死個幾萬人也沒有關係的，像大多數動物一樣繁衍生息。

而我呢，也不過是空有一腔熱情的社會觀察者。我雖然讀了一些書，可能更好的去理解這個社會的宏觀變化。可與發小們相比，畢竟是躲在象牙塔裡逃避社會的“教育”。他們已然承受著這個社會的風餐露宿與人情周遭，這一切只是比我更早的在感受。在那些他們知識的盲區，與他們切身利益相關的地方，是我應當承擔起責任的地方。他們是透過雙手辛勤勞動的納稅人，而我或許能成為一個為他們負責的撰稿人。這份聯絡，在社會結構無形的分工中，在不同的角色裡重建我們的友誼。

他們都是與我相關最真實的人，兒時最親近的玩伴，在河塘了一起抓蝴蝶，在山上一起摘果子，在野地裡過家家，隨著一步步向外走，一個個面孔以各種方式一次次闖入我的精神世界，構成我濃郁的家鄉情結。想到這裡，我感到一種力量，一種堅持我思想的能量，正是因為這些真實的努力的年輕人，在平庸的日日夜夜裡用血汗構建著這個時代的地基，可在參與分配的時候，很大程度會無視他們的存在，他們需要在社會中有話語權，讓社會看到他們急需解決的問題，而非總是在正能量中煎熬。這個世界與你我有關，我需要做更多的工作，與大家有關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