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峽江的轉彎處》跋:父親的禮物
我的愛人和我的兒子
提起筆,腦子裡掠過十幾年前的一個場景。那年我剛上小學,剛跟隨母親從縣裡搬進城市不久。父親仍在縣裡工作,和我們兩地分隔,樂觀的時候平均下來每兩週能和我見一次面,每次在家待一個週末。我的爺爺奶奶,也就是父親的父母,那時也都還在縣裡,每年過年一大家人會到縣城團聚 —— 寒假是少有的完整的親子時光,能連續一起待上約半個月。
時隔多年我才漸漸知道,我們家庭的新年活動和別的家庭有些不同。
那一年春節大年三十,清晨,父親帶著我和表哥坐車從縣城開往鄉下,我和表哥的手上各自提著一些年貨禮物,我想是一次拜年的旅程。山間的早晨寒冷,呼吸可以在車窗上呵出霧氣,在並不好走的盤山公路上開了許久。我們下車的地方是很典型的村子裡的小房子,屋前一塊沒有種田的空地就算是院子。 我和表哥看著這位我們拜年的“親戚”從屋子裡——不是“走”出來,而是“爬”出來——她腰部以下都不能動彈,用一塊破舊的塑膠布裹著,靠雙手支撐上半身爬行。父親介紹我們認識,我們叫她向媽媽。
向媽媽是父親工作轄區的一位農民,她殘疾多年,用手當腳,爬著去種地,爬著去收割,爬著去打水,爬著去做一切一個普通農民為了生存必須做的事。或許在我們看來她是勵志甚至感人的,但在其他村民眼中她是一個“怪物”,這樣的眼光讓原本就比別人艱難的生活更艱難。也是時隔多年之後我才明白,在向媽媽生存的環境裡,父親作為在基層有一官半職的人在春節去拜一次年,至少能讓她在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裡不被其他村民欺負。
如今十多年過去,童年的很多記憶都模糊了,但那個春節的拜年我始終歷歷在目。我不知道會有多少家長會在春節時帶著孩子一起去做這樣一件事,但我很慶幸我的父親這樣做了。我在這裡並不是想要推廣某種教育理念,因為我知道當時的父親不是為了對我進行教育而做的這件事,他做只是因為他曾承諾把向媽媽當自家親戚,而自家親戚在春節就是會去拜年的。
後來我外出求學,去到很多地方,但經歷的事情再多,那個村子、那個院落在我的生命經驗中依然牢牢佔據著一個重要的位置——在這樣的地方、以這樣的方式努力生存的人始終是我父親的家人,也是我的家人。
如果有人問我,父親教給你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我想我會這樣回答他:
我們不該忘記自己走過的路,同情過的人,呼喚過的正義,渴求過的尊重,是這些東西構成了我們深植於生活世界的共通意義的根基。是這根基,讓我們即便在日後形形色色的世界裡體會了失落,品嚐了誘惑,經歷了幻滅,領受了嘲諷,也不會輕易洗去自己那層名叫“共情”的底色。
謹以此為父親的這本新書作跋。並祝福一切“又熱烈又恬靜,又深刻又樸素,又溫柔又高傲,又微妙又率直”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