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曾經在農村長大,即使如今已經開始定居在城市,但是農村於我,依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絡,並且終其一生,都不可能徹底割斷。
曾幾何時,我在九十年代的中國農村,也目睹過見證過聽說過的家暴事件,一次又一次地浮現在腦海中,二十多年過去,那些場面,那些別人冷血的轉述,我依然記憶尤新。
02我是第一代九零後,真正出生於1990年的孩子,上面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我們姊妹四個最大的年齡差也不過六歲,在我母親26歲父親24歲那年,就已經是四個孩子的父母了,放到晚婚晚育的今天,確實也算早早完成了生育的使命。
父親是祖父母的老來子,他出生那年,祖父母已經四十歲了,加上前面三個姑姑都是女孩,他出生後,在家裡就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所有人都寵著他慣著他。從小到大,無論他做什麼,都不會有人批評責罵,甚至父親淘氣的時候,還會得到祖父母的誇獎。
所有這些,都為父親日後的人生埋下了無窮無盡的悲劇。
他自高自大自以為是手感眼底一事無成。
父親自己還經常給我們講他自己的少年往事,完全是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姿態。
七十年代的農村,很多人家靠煤油燈照明,十多歲的父親,半夜在自己老師的窗臺外,往油壺裡撒了一泡尿,第二天夜裡蹲在窗臺下,聽老先生和老伴兒抱怨,這煤油怎麼一直點不著,窗外的父親,忍著笑聲跑了好遠。
那時候村子周邊都是樹林,桃樹梨樹杏樹還有高大的楊樹,村裡的長輩說,十幾歲的父親,常常爬到楊樹上,唱歌唱戲,惹得來往的長輩哈哈大笑。
03十六歲那年,父親就被祖父母安排著定下了親,也就是母親。
母親是姥姥家最大的女兒,下面弟弟妹妹四五個,所以母親沒上過一天學,家裡地裡一把好手,早早就懂事的母親,是姥姥家最大的助力。
第二年,十七歲的父親就迎娶了十九歲的母親.
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母親第一次投胎到姥姥家,雖然人多貧窮,至少一家人和和氣氣互相幫扶,母親第二次投胎到父親的家裡,完全即使後半生苦難的開始。
據說,父親早早結婚,他的同齡小夥伴都還單身,大家一起孤立他,因為這個,父親傷心失落抑鬱了很久,那時候母親並不知道他這是一種精神性的疾病,所以母親一直沒有想過離開這個家庭。
後來的幾十年,父母生養了我們兄弟姐妹四個,父親做生意,每一次都鬧得風風火火,又因為不會經營沒有耐心,都以失敗告終,以致於小時候的很多年,我們家都是負債累累。
04父親常年在外逛蕩,看著很有本事,其實一分錢都掙不回來,祖父母總以為自己的兒子很有本事,無論是經濟上還是人力上,從來不給母親一點幫扶。
母親一個人帶著四個孩子,大的要上學,小的嗷嗷待哺不離手,那時候還沒有普及義務教育,一切都要收費,我們姊妹幾個常常連幾十塊錢的學費都拼湊不起來。
就連平時的吃喝都成問題,父親和祖父母都指望不上,常常是姨媽姥姥以及母親的姨媽,這家給一袋麥子那家給一袋玉米,東拼西湊才有了我們的口糧。
印象特別深的是,每年麥收之前的一個月,我們家連饅頭都沒得吃,常常是玉米窩頭一人一個。
所以長大後,我常常跟姐姐說,九十年代末的農村都這麼窮,為什麼大家都對幾年後的21世紀的一切那麼有信心?
姐姐說,你以為所有的農村家庭都很窮嗎,只是我們家罷了。
姐姐有幾個同齡夥伴,那時候的孩子常常你來我家我去你家一起玩耍,姐姐說,那時候我們家裡連饅頭都吃不上,雞蛋更別提了,而姐姐有個同學的早餐,就是煎雞蛋,那時候她才知道,雞蛋是可以當飯吃的。
05在我們家,母親養著二十多隻土雞,每天收十來個雞蛋,攢下一籃子就賣掉,換來十幾塊錢就是一個月的柴米油鹽。除了每年過生日,母親會給我們吃一個白煮蛋,其他時間雞蛋從來都是妄想。
我永遠不會忘記,有一年,哥哥爬樹摔斷了腿,母親炒了一鍋西紅柿雞蛋,濃濃的西紅柿湯汁滲入淺黃色的雞蛋裡,那種滋味無法用語言準確描述。
母親賣雞蛋的時候,一個一個數著,一塊錢三個,有時候會多出來一個兩個,然後再放回籃子,留著下次再賣,那小小的雞蛋,是幼年時候我無法企及的夢想。
母親任勞任怨的幹家務幹農活養育四個孩子,可是父親並不知足。
父親從外面做生意回來,常常給祖父母吹噓自己掙回來多少錢,其實他一分錢都沒帶回來,更別提上交給母親,就算能掙一點錢,也被父親揮霍掉了。
祖母對母親,從來就沒有看順眼過,父親聽到祖母的一點抱怨,回家後就跟母親大發雷霆.
而母親因為沒有錯,也不會嘴軟低頭,父母常常因為一點口舌之爭就動起手來,而弱小的母親,從來都不是父親的對手,拳腳之下傷痕累累。
06有一年春天的傍晚,父親從外面幹活回來(他是給別人家幫忙蓋房子去了,純粹是一個白出勞力的人而已,沒有任何報酬,主家只是管一頓飯),母親在堂屋說話聲音高了幾分,父親在院子裡就罵罵咧咧,兩個人很快就吵起來,直至動手,而母親像往常一樣,被父親打倒在地,拳打腳踢絲毫不留情面。
我和哥哥站在旁邊,一邊哭一邊拉父親,可是幾歲的我們,稚嫩的胳膊根本就拉不動父親的大腿,還被父親推搡在地。
母親趁亂起身跑了出去,衚衕裡的鄰居看著母親在前面跑父親在後面追,居然沒有一個人上去拉架勸說。
我也追不上父母的腳步,站在自家門口哇哇大哭,哥哥跟在父母后面跑,他不放心我們的媽媽,但是又幫不上忙,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就像是心被撕裂了一道口,永遠無法癒合。
07還有一年春天,我在村裡小學上一年級,哥哥二年級,二姐四年級,大姐在縣城讀初中。
一天下午,母親出現在我的教室窗外,那時候我很驚喜,以為母親是要接我回家,後來又隱隱有一種不詳的預感。
我出去之後,母親讓我去找二姐,找來二姐之後,母親就讓我回教室,她們在外面說了什麼,我都無從知曉。
我萬分焦急地等到放學,和姐姐一起回家的路上,姐姐一言不發,那時候我七八歲,姐姐也不過十一歲的樣子。
回到家裡,推開門,屋內一片狼藉,鍋碗瓢盆暖壺摔落在地上,七零八碎,桌子椅子東倒西歪甚至四腳朝天。
我和姐姐很清楚這個場面意味著什麼。
然後二姐帶著我,穿過曲裡拐彎的額衚衕密密麻麻的樹林,迎著即將落下的夕陽,我們來到村莊西北的沙丘上,極目遠眺,等待著從縣城騎腳踏車放學回來的大姐。
原來母親是去學校找我們,然後給了二姐五塊錢需要轉交給大姐,因為大姐每天中午在學校吃飯一塊錢,母親離家出走之前最放心不下就是我們幾個。
那天是否等到大姐,又是如何回到家裡,我沒有一點印象了。
只記得大姐去祖母那裡說明了一切,晚上的時候,家裡還沒有電,祖母過來的時候,堂屋的八仙桌上燭光隨風搖曳,明滅之間似乎訴說著不幸一生。
祖母勸說父親出去找母親,去姥姥家,去姨媽家,去一切能想到的地方,畢竟家裡還有四個孩子。
父親坐在太師椅上,一言不發,但是他的表情裡透露著桀驁不馴。
自始至終,我都沒有聽到祖母說過父親的不是,在她老人家心裡,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的兒子打媳婦有什麼不對。
07每一次母親被父親打了,第二天依然要像沒事人一樣勞作生活。
後來的很多年,只要父親有什麼不順心的事情,就會精神病發作,他對外面所有的人都唯唯諾諾,唯獨對母親,對這個給他生兒育女贍養老父母的女人,父親從不手軟,拳打腳踢都是常有的事情。
我們兄妹幾個長大以後,每逢父母起衝突,也都會替母親理論,但是在父親那裡根本無濟於事,他一如既往專橫跋扈自以為是。
父親後來生病住院三次,每一次都是母親端飯遞水端屎接尿晝夜不離的照顧,等父親痊癒出院,再有什麼不順心的事,他的出氣點還是母親。
有時候,我們真覺得父親是個傻子,他永遠把大氣和笑容給外人,把戾氣和怨氣發洩在家裡。
08而母親,這麼多年,為什麼一直沒有勇氣離開呢?
歸根結底,農村的環境對於女人來說太不公平,一旦離婚,孃家回不去,婆家不屬於自己。
她們根本就沒有離開的勇氣和底氣,何況還有幾個孩子牽腸掛肚。
各種牽絆之下,她們只能像母親一樣一再隱忍退讓,直到年華逐漸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