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除夕,我總會想起已經去世的姥姥。
我的姥姥
姥姥的生日是除夕這天。由於太臨近春節,大家都忙著準備過年,所以早些年一直沒有像模像樣地正式聚在一起給她過生日。於是媽媽總是會在除夕當天帶上東西,叫上我,一起去看望她。姥姥的村子跟我們村子挨著,中間僅隔了一座橋,步行也僅需要十分鐘。每年的除夕下午,我和媽媽剛跨過那座橋,遠遠就會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在村口張望。
姥姥駕鶴西去時98歲,到現在已經五年了。姥姥的父親活了97歲,我的媽媽快70歲了白頭髮也不多,所以我有時候經常想,長壽是不是也是可以遺傳的。所以理論上來講,我也有長壽的可能,又要給國家增添負擔了。
姥姥出生於民國初期,那時的封建思想還很嚴重,女人以腳小為美,所以她很小的時候就被裹足了,弄成了三寸金蓮。一層層的裹腳布開啟之後,會看到一隻形狀扭曲的腳,除了大腳趾之外,其餘的都活生生地壓斷別在了腳掌下面弄成了三角形的樣子,行動和清潔都十分不便。冬日溫暖的午後,姥姥會燒上一大盆熱水,把腳清洗乾淨,再一層層把裹腳布纏上。洗完腳之後,她會把髮髻開啟,把頭髮鬆散開來進行清洗。姥姥的頭髮很長,但是白頭髮比例並不高。由於洗頭髮的頻率不高加上長期頭髮是盤著的,頭髮糾纏在一起難捨難分。姥姥一邊梳著頭髮一邊陷入沉思,不知這縷青絲勾起了她多少回憶。
姥姥的三寸金蓮
姥姥一生共養育了5個子女,兩個女兒,三個兒子。在我出生前的2個月,姥爺就去世了,所以我和姥爺從來沒有謀過面。從我記事起,姥姥跟小舅舅一家住在一起,姥姥住偏房,自己做飯。後來年紀大了才三個兒子家輪流住。
姥姥和她的子女
我有兩個姐姐,小的時候我爸爸常年在外打工,我媽媽獨自拉扯我們姐弟三人,生活不易,物質上十分匱乏。而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飯量大,胃口好,卻總是吃不好。於是我就經常往姥姥家跑,十分鐘的路我一溜煙兒跑過去五分鐘就到了,因為我知道去姥姥家不但能吃飽還有零食吃。
姥姥把我迎進屋裡,趕緊把門關上。然後從她的斜襟衣裳裡掏出一塊手絹,將手絹層層開啟,裡面露出一層油紙,再將油紙開啟,裡面赫然跳出幾塊桔子瓣形狀的糖。由於放的時間長了,糖塊互相擁抱在一起,上面沾著的白糖也脫落了下來。我把糖和灑落的白糖一起吞進嘴裡,覺得這是世界上 最好吃的零食。
到了吃飯的時候,姥姥點起爐灶,燃起裊裊炊煙。不一會兒就給我端上一大碗麵,我用筷子一挑,底下藏著的是三個荷包蛋。三個荷包蛋呢!我家也養了幾隻雞,但是我家的雞蛋我媽都攢攢拿到集市上去賣掉補貼家用了,所以我媽經常跟我說的一句話就是雞屁股裡摳錢。姥姥一邊看著我吃,一邊說:“外甥狗,外甥狗,吃飽了就走。你悄悄吃啊,這些都是我給你留著的,你舅舅知道了會不高興的”。姥爺去世時,姥姥已經接近70歲了,所以之後她的食物都是由舅舅們供給的。有時候我晚上會在姥姥家過夜,冬天的時候她會把炕頭燒得熱乎乎的,然後給我裝好熱水袋放在腳底,生怕我冷。
姥姥已經是70多歲的人了,還要經常去看望她的父母。有時候會帶我去,姥姥拄著柺杖領著我,挪啊挪,步行一個多小時才能到孃家。令我詫異的是,姥姥的母親竟然比她還小十幾歲!後來我才知道,姥姥20幾歲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她的父親就又娶了一個比她還小的女人當老婆,所以姥姥就有了這麼一個比她還小的後媽。
姥姥一直有抽菸的習慣。據她說,她沒有出嫁的時候在捲菸廠裡討生活,那時候的煙都是手工卷的,為了測試卷煙菸絲的量和鬆緊度是否合適,卷好後會隨機挑幾根試抽一下,所以很年輕的時候就會抽菸了。媽媽去看望姥姥的時候總會帶上幾包煙(多了也買不起)或者買些菸絲,這應該是她最喜歡的禮物了。但是她捨不得抽成品煙,更習慣自己捲菸抽。她把白紙裁成合適的長方形,撒上菸絲,捲成細長的喇叭狀,然後把頭和尾巴剪掉。“嗤”得一聲,用火柴點燃之後,深深地吸上一口,甚是陶醉。她總是把煙抽到快燒到手才扔掉,真是難捨最後一口。後來姥姥輪流住在幾個舅舅家,恰巧大舅媽也是會抽菸的人,大舅媽總是去偷姥姥的煙抽,姥姥還不敢說,搞得很是苦惱。
由於離我家比較近,我媽經常會接姥姥到我家小住一段時間。儘管裹著小腳,姥姥卻是個閒不住的人。媽媽下地幹活的時候,她就幫我們家整理柴火,把樹枝折成相同長度的一段一段,然後捆起來,擺放得整整齊齊的。等接近飯點的時候,她就會幫我們把開水燒好,饅頭熱好,媽媽回家只要炒個菜就好了。所以姥姥在我家的時候,是我們吃飯最準時的時候。再有時間,姥姥就會把玉米皮編成辮子,一圈圈盤起來做成蒲團,用起來非常方便。
姥姥做的蒲團
1999年我考上了高中,姥姥已經80多歲高齡了。她知道後很高興,一個炎熱的午後,她拄著柺杖到我家來了。姥姥從口袋裡掏出手帕,一層層開啟後,把她所有的積蓄50元遞給我。我怎麼能忍心收姥姥的錢,她沒有收入,這些錢不知道是她攢了多久才攢下的。她有點不高興:“姥姥的錢拿著,不要嫌少,上學買個東西吃。”然後千叮嚀萬囑咐,讓我不要聲張。那個夏日的午後,那張綠色50元的人民幣在我腦中縈繞了多年,至今無法退卻。我時常責怪那時的自己,怎麼那麼不諳世事,不懂的表達。
2008年,我大學畢業,走上了工作崗位,姥姥已經90多歲了,我想我終於有能力孝敬姥姥了。那年春節回家,我給姥姥買了中華煙,興沖沖地跑到姥姥家拆開給她點上,看著姥姥吞雲吐霧的樣子,我不禁想起了我吃桔子糖的情景。我想給她些錢,媽媽告訴我,姥姥不需要錢了,沒地方花,也不會花了。我讀了這些多年的書,真是白讀了,竟不知道該如何孝敬姥姥了。那是我第一次深刻的理解,什麼叫“子欲養而親不待”。
姥姥的身體一如既往的好,耳不聾眼不花,腿腳靈便,一年到頭不生病,連感冒都很少發生,90歲的人了,從來沒掛過鹽水,更沒住過院。胃口還是很好,每頓飯還能吃一個饅頭。
2009年,姥姥的孃家人覺得姥姥年紀大了,應該給她隆重的過過生日,於是提議從當年開始每年的農曆正月十二,給姥姥過生日。於是每年的這一天,幾十口人從四面八方趕來,熱熱鬧鬧。我想這時候的姥姥應該是開心的吧,人活一世,誰不希望兒孫滿堂呢?
給姥姥過生日
2011年以後,姥姥的耳朵開始有點背了,跟她講話要聲音很大才能聽見。
再後來頭腦也逐漸變得糊塗起來,見到我也不認識我了,甚至連朝夕相處的兒子也有時候不認識了。我終於意識到,姥姥真的老了,我不禁有些傷感。
2015年的春夏交際,最令人擔心的事情發生了。舅舅家都在農村,白天要去田裡幹活,所以無法一直盯著姥姥。姥姥走動的時候摔了一跤,導致股骨頭骨折了。趕緊送到醫院,醫院覺得姥姥年齡大,骨質疏鬆了,沒有把握治好,所以拒絕接收,建議回家靜養。
於是兒女們輪流照顧姥姥。但是天氣逐漸炎熱,躺在床上沒多久就開始生褥瘡了。由於長時間不活動,躺了2個月以後,姥姥的身體狀況下降的有些厲害,開始頻繁發高燒,說胡話。但她清醒的時候也很擔心自己,祈求菩薩保佑,叮囑醫生,祝福兒女好好給她治療。有一天姥姥又是高燒不退,不一會功夫,背上就長了饅頭大的一個癰。後來這個癰流膿潰爛,骨頭都露出來了。姥姥每天備受折磨,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我們知道,姥姥時日無多了。
2015年9月21日早上,我正在上班,忽然接到媽媽的電話。媽媽告訴我姥姥可能不行了,問我能不能回趟家。我立馬買了車票飛奔回家,卻沒能見到姥姥的最後一面。冰冷的棺材裡,姥姥永遠地睡著了,依舊那麼慈祥。
農曆二零一五年八月初九,姥姥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我時常想起姥姥,時常想寫點什麼紀念一下我的姥姥。今日終於提筆,卻是思緒萬千,數度哽咽,淚眼婆娑。
謹以此文紀念我的姥姥。
農曆庚子(二零二零)年除夕於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