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劉瑩前夫趙強猝死,葬禮在老家辦,劉瑩送女兒趙娜回去奔喪。送到村口,趙娜含著眼淚問劉瑩,“媽,你真的不去看我爸最後一眼嗎?”
劉瑩看著趙娜酷似前夫的大眼睛裡那一汪幽怨,有那麼一瞬的動容,可她立刻回過神,深吸一口氣,“不了,店裡正忙,我走了!”說完,一腳油門,車就躥了出去。
即使不是閨女正在傷心頭上,她也幾乎沒在孩子面前控訴過前夫,可這不等於說,他給她的那些傷害已經一筆勾銷。
她去看什麼,去看男人安安靜靜躺在她一手蓋起來的房子裡,再也不能折騰?還是去看一向能作妖的婆婆和小姑子哭得肝腸寸斷?
無論是幸災樂禍,還是聖母心肆意氾濫,對劉瑩來說都是一種消耗。
她犯不著!
和無數中國前妻一樣,劉瑩在男人窮困潦倒時跟他一起白手起家,男人發達了,被當成一塊破抹布一腳踢開。當時,劉瑩剛懷上二胎,男人讓她去流產,她不肯,被一腳踹在肚子上,孩子沒了。
這一腳也同時踹掉了她和男人十來年的情分。
原本趙娜說好三天回來,結果在老家待了一週。她是晚上到的家,洗澡刷牙泡腳磨磨蹭蹭到十點多,還膩著劉瑩不肯睡。
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就她那點小九九怎麼瞞得過劉瑩?劉瑩嘆口氣,“啥事,說吧!”
趙娜一把摟住劉瑩,“媽,是這樣的,我爸走了,姑姑家的倆孩子還都小,奶奶想過我們這邊來住一陣……”
劉瑩眼皮突突直跳:住一陣是住在哪兒?住多久?娜娜一個還在唸大三的學生伺候得了老太太嗎?這是孩子自願的還是被下了套……反正,她覺得這事沒那麼簡單。
還沒等她說話,趙娜又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爸在市裡有套房子,離我們學校挺近,離咱家也不遠,我平時照看奶奶應該沒啥問題,就是……趕上我沒空時,你能不能幫我一把?”
要是別人說出這麼冒傻氣的話,劉瑩這暴脾氣,準得大巴掌呼上去,可這是她親閨女,她得忍。
劉瑩扯了扯嘴角,“我跟你奶奶一點關係都沒有,照說,我不該照顧她,衝著你的面子,給她送個飯啥的可以,別的我就幫不上了。”
劉瑩一肚子話要說,可看看趙娜臉上二十歲姑娘特有的聖母光輝和無知者無畏的大義凜然,心裡長嘆一聲。
②
趙娜是在劉瑩身邊長大的,男人也就一年來看她幾回,按月給撫養費。可後來,男人吃喝玩樂糟壞了身體,換了好幾個女人,也沒能再生出個一兒半女,就對趙娜熱絡了起來。
畢竟是親生的,趙娜又一直缺少父愛,也就半年時間,趙娜跟親爹就親近起來了。
這會兒,孩子剛沒了爸,心情還沒緩過來,劉瑩要是跳出來反對她和奶奶親近,孩子肯定接受不了。
再者,趙娜雖然聽話懂事,可一到青春期,跟劉瑩的關係就微妙起來。她一方面覺得媽媽辛苦、不容易;另一方面又覺得劉瑩活得太生猛,太狠辣。
劉瑩離婚以後,先是在一家餐館打工,幾年之後開了個小飯鋪,又撲騰幾年,小飯鋪滾成小飯館。
如今,小飯館規模擴大了十倍,她累死累活撐著這麼個大飯店,罵蔫過對她動手動腳的小廠長,扛過喝醉酒的壯漢,甚至還跟來吃霸王餐的小混混動過手……總之,“母老虎”的威名遠播。
劉瑩知道,對趙娜來說,有個母老虎一般的媽是一件難堪的事。面對女兒她能做的,就是儘量把自己那身江湖氣掖著藏著,讓自己跟趙娜理想中的媽媽靠得近點。
這時候她如果不順著孩子,趙娜腦子一熱跟她鬧僵,凡事自作主張,說不定就會吃大虧。她只能暫時答應幫忙照顧老太太,其他的見招拆招吧!
老太太剛來的一個月倒是相安無事。
第二個月趙娜中途出去社會實踐兩天,劉瑩讓她店裡服務員給老太太送了幾頓飯。
最後那天,劉瑩店裡太忙把這茬忘了,想起來已經晚上九點了,她不好意思再支使服務員,只好自己硬著頭皮去送。
劉瑩剛拿鑰匙開門,老太太以為是服務員來送飯,一邊迎出來,一邊叨咕“閨女,這麼晚了,道上黑吧……”
可一看是劉瑩,老太太立刻變了臉,趾高氣揚坐回沙發上,繃著臉,跟慈禧太后似的等著劉瑩給她拿筷子佈菜。
老太太的臉上明明白白寫著,我住的是我兒子的房子,伺候我的是我孫女,跟你一毛錢關係沒有,你姓劉的別以為給我送頓飯,我就得領你的情。
劉瑩一分鐘也不想在這屋裡待,扔下飯菜就出了門。從老太太對服務員和她截然不同的態度,劉瑩猜得出來,老太太對趙娜會怎樣的花言巧語。想到這一層,劉瑩的心墜了又墜。
趙娜回來那天,特意給劉瑩帶了小禮物,劉瑩親自下廚做了兩個拿手菜,也給老太太打包了兩個好消化的菜,讓趙娜帶過去。
趙娜抱住劉瑩,跟個小貓似的在她背上蹭了又蹭。劉瑩心裡癢酥酥的,那個天天坐在門檻上等著她從打工的飯店裡帶好吃的小娃娃長大了,真是讓人歡喜讓人憂。
歲月靜好的日子沒超過三個月,那天,趙娜火急火燎打電話來,說老太太住院了,劉瑩趕緊問咋回事,趙娜帶著哭腔說是血栓,好在不重。
③
撂了電話,劉瑩心裡七上八下的,平常趙娜在家裡油瓶子倒了都不扶,這會肯定正抓瞎呢,她電話裡沒直說,也一定盼著劉瑩過去搭把手。
趙娜沒回。劉瑩猜得出來女兒會怨她,可這渾水是她自己要趟的,不吃點苦頭怎麼會趟明白。
老太太住了半個月院,雖然那頭姑姑也偶爾過來搭把手,可趙娜學校醫院兩頭跑,還是累得下頦都尖了。
劉瑩本以為,經過了這件事,女兒會知難而退。可老人出院時,孩子還是把奶奶接回了那套房子裡。
劉瑩沒忍住叨咕了幾句,趙娜有點不耐煩,“媽,你別管了,我這不是替我爸盡孝嗎,應該的!”
劉瑩愣了一下,這孩子一向單純,開始只說接奶奶來住一陣,現在又扯什麼盡孝,莫非,真的有人一門心思要給她洗腦?那隻能是趙娜的姑,不省心的趙麗了。
劉瑩恨不得立刻找趙麗去掰扯掰扯,可這是人家老趙家的事,趙娜也滿了十八歲,她摻合進去算什麼。
劉瑩日也琢磨夜也尋思,還沒等她想出啥好辦法點醒閨女,就出了大事。那天趙娜是哭著回來的,劉瑩趕緊放下手裡正在灌著的香腸,問她咋回事。
原來,趙娜她爸以前攤子鋪得很大,又是水泥廠又是鋼廠的,看起來風光,實際上欠了一屁股債。他前腳人一走,後腳債主就告到法院。法院來收房子,說是要拍賣。老太太著急上火,又一次中風住院了。趙娜琢磨著,這樣下去自己肯定撐不住,便想讓姑姑把奶奶接回去。結果趙麗不露面了。
趙娜沒辦法,只好回來找劉瑩。
劉瑩把地上的盆子咣噹一聲踢到了旮旯,把趙娜嚇得一哆嗦。
“我早就懷疑他們沒安好心,就他們,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鬧妖,反了他們了真是!”
劉瑩讓趙娜給趙麗打電話,趙麗倒是接了,各種求趙娜幫忙,說,姑姑太難了,你看奶奶又只喜歡你,我也想接你奶奶回來,奶奶不樂意呀,捨不得她大孫女,你說姑姑能咋辦!
劉瑩聽著來氣,“呦,她姑,好久不見,你這聲音裡抹了蜜了這是,可真甜!不過呢,你也就是糊弄糊弄孩子,誰的媽誰養的道理你不會不懂吧!”
“嗤,我們老趙家的事你一個外人跟著蹦躂啥呢,我也不怕告訴你,我媽就該你們家趙娜養,我哥繼承了我媽的家業,孫女就該代父盡孝,一點毛病都沒有,我一個出了嫁的姑娘,憑啥讓我摻和家裡的破事!”
劉瑩還想說啥,趙麗直接把電話掛了。
劉瑩把下巴朝著趙娜伸了伸,意思是你看看你們老趙家這些人。趙娜很顯然還沒從她姑前後截然不同的兩張臉裡醒過神,姑姑說的這些神邏輯,更是讓趙娜頭大,“媽,我該咋辦啊!”
“能咋辦,帶著你奶出嫁吧!”
“媽,我錯了,你別不管我……要不咱們報警吧!”趙娜抹了一把淚。
劉瑩瞄了她一眼,“媽咋能不管你,這回你看出人家打的是啥主意了吧,別怕,別忘了你媽可是母老虎,收拾他們小菜一碟。”
趙娜破涕為笑,趕緊回醫院照顧老太太去了。
④
趙麗是第二天中午來劉瑩飯店的。
劉瑩叫她來商量,她本來不來,說跟劉瑩商量不著,劉瑩冷笑,“昨兒我是當著孩子的面,跟你說的客氣,你要是真不來,可別怪我不給你留臉,我不是二十多年前的劉瑩了,打打殺殺的都玩得起!”
劉瑩把趙麗讓進了一間隱蔽的包間,特意把趙娜也叫了回來。
劉瑩先好言好語掰扯了一番道理,趙麗油鹽不進,咬定她不會要她哥留下的一分錢,遺產都給趙娜,所以老太太她也不管養。
劉瑩哭笑不得,傻子都知道男人一根毛都剩不下,她這就是成心把老太太丟出來。不過她還是問了問趙娜,“敢情你對你奶奶好,是想要你爸的錢啊!”
趙娜一頭霧水,瞪著茫然的大眼睛望望她媽,又望望姑姑,把腦袋晃得跟撥浪鼓似的,“怎麼會,我壓根就沒想過這茬……”
“拉倒吧,你要不是想繼承遺產,才不會管你奶奶!”趙麗從鼻子裡冷哼一聲,“如今看老太太沒錢,又想扔包袱了,沒那麼容易,我要把這事兒說出去,讓大家評評理,你年紀輕輕一小姑娘,哪有這麼做人的,你就不怕壞了名聲嫁不出去……”
趙娜簡直是驚駭了,眼睛越瞪越大,淚水在眼眶裡直打轉。有些東西在撕開偽裝後,赤裸得如此醜陋,是她萬萬沒想到的。
劉瑩看著火候差不多了,大吼一聲,“閉嘴!要是她爸真有幾千萬遺產,你怕是也不捨得把老太太攆出來!你糊弄我們家趙娜可以,想糊弄我,沒門!“
看著那把寒光閃閃的菜刀,趙麗慫了,好漢不吃眼前虧,再說了,她又不是三歲孩子,咋可能不知道自己才是那朵奇葩。
趙麗無奈辦好了出院手續,趙娜也搬回了家。
回到家的趙娜一晚上都在發呆,她小時候犯了錯就是這副樣子。劉瑩拱拱她,“瞎琢磨啥呢?”
“媽,我是不是特別蠢,他們為啥這麼對我,我奶奶說想跟我住一陣,我沒多想……”
劉瑩沒說話,只是拍了拍趙娜的手。
她說什麼呢,說孩子心眼兒不該那麼實?還是說她不該孝順奶奶?其實劉瑩只想對女兒說,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像這樣奇葩的人,以後她還會遇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任何時候,遇事多推敲推敲,謹慎點總是好的。
其實,在老太太跟趙娜來的時候,劉瑩就懷疑趙麗的小心思了,如果男人有大筆遺產,他們該防著趙娜才對。他們想把老太太推出來,那就只能是男人的企業都是空殼子,她找老家的熟人一調查,發現還真是。
她本來想告訴趙娜她調查到的情況,可她又怕趙娜不信,反而說她心機深。
她也有辦法用更體面的手段解決這事,比如揹著趙娜去找趙麗,把她的小把戲拆穿。
可最後她還是決定,要好好在趙娜面前撒回潑——她不僅想讓趙挪在這件事上自動轉彎,還想讓女兒明白,要是真能四兩撥千斤地活著,沒有哪個女人願意爭強鬥狠;要是離了婚也能做朋友,也沒有哪個女人願意跟前夫一家反目成仇。
人踏在煙火俗世裡,就得腳踩泥濘地活著,而不能滿腦子童話。否則就會吃虧上當,被撕扯得連渣滓都不剩。
這些道理跟一個沒被生活這隻髒手磋磨過的姑娘講不清楚的,可現在她覺得,女兒會慢慢開始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