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他一直很擔心自己會老,像個虛榮的害怕容顏老去的小女人。
那年,我18歲,讀高三,風華正茂。他45歲,面臨下崗,目光滄桑。
又一年,我自上海回來,下了火車,看到他筆挺地站在寒風裡,只穿一件西裝外套,頭髮烏黑,看起來年輕了很多。看到我,他搓搓手,一把扯過我的行李,似乎很隨意地拎了起來,另一一隻手扯著我,似乎我也是一件沒什麼分量的行李。
我像媽媽一樣責怪他:“這麼冷,穿這麼少!”他哈哈大笑:“這有啥,你爸年輕,身體好,這點兒冷還能對付。”
那天晚上,媽偷偷對我說,因為我要回來,他特意去把頭髮染黑了,這3年裡,他的頭髮幾乎白了一半。
我笑了笑,爸還年輕著呢。一轉頭,眼淚卻掉了下來。
下崗的3年裡,他吃了許多我想象不到的苦,現在他在一家汽車修理廠做修理工,每天工作10個小時,沒有休息日,請假要扣工資。他就用修理汽車的錢供我上學。衣食住行,他從來沒有委屈過我。
我21歲時讀大三,已經快有他那麼高了。他48歲,曾經胖了一點我的身形又逐漸消瘦下去,稍不留意,身體便微微佝僂著。
又一年,媽打電話告訴我,他病了,正在醫院躺著,腰肌勞損,多年勞累所致。這麼多年來,他從來沒有住過醫院,一些小病,扛一扛也就過去了。
我匆匆趕回去,來到醫院。看到我,他先是驚喜地張大嘴巴,繼而又皺起眉頭,瞪著媽說:“跟你說了別給我姑娘打電話,你偏要打,讓她大老遠跑回來,姑娘小,她一個人在外面,我本來就不放心,她要是被壞要騙了被人欺負了怎麼辦…。”
我把媽媽拉到身後,瞪著他說:“誰小啊?老頭兒,你姑娘都已經27歲了,受過高等教育,已經是一家大公司的部門經理了,已經要結婚了,已經買了很大的房子,已經打算把你們接過去住了……你還真當你年輕啊?你都55歲,我親愛的老頭兒,你就別再撐了。現在,你姑娘比你成熟比你厲害多了,你可以放心地老了。”
我如何不知呢,這個男人那樣害怕老去,那樣不肯老去,只是因為,在他心裡,他的女兒還太小,沒有長大,無法獨立支撐起自己的生活,要依賴他,依靠他,所以他不肯老,不願老,不允許自己老。
我扶他在床邊坐下,撫摩著他鬃角的白髮,在他耳邊小聲說:“爸,服老吧,認老吧,你姑娘已經長大了,不需要你撫養和照顧了,以後你不需要染頭髮,不需要每天早上按摩額關的皺紋,不需要堅強,不需要理智……你可以無理可以脆弱可以耍賴可以隨便發脾氣,還可以不工作可以要求每天吃肉每天喝一杯酒,可以去打太極拳可以去跟老頭老太太們扭秧歌……”
我絮絮叨叨地哄著他,就像哄一個年幼的孩子。我梳理著他的頭髮,撫摩著他的手,溫柔地,緩慢地。他看著我,眼睛不自覺地眯了起來,眯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終於,他眯著眼睛陶醉似的哈哈大笑起來,笑著笑著,眼淚就爬了滿臉。 當我長到和父親去世時年紀差不多的時候,有一天,我讀到了父親的日記。直到自己也成為父親之後,我才發現了關於父親的溫暖和感傷。
13歲那年,我不得不和父親告別。30年之後,當我43歲的時候,又和父親重逢。我們分離的時候,他是5個孩子的父親,九口之家的家長。如今,我也成為一個孩子的父親和一家之主。
我在老家上房的小壁櫃裡看到了父親的日記。父親去世之後,日記本應該和其他遺物一起燒燬,然而媽媽發現了它,並把它儲存在那裡。全家人都知道父親的日記本儲存在那兒,但是誰都沒有興趣,從沒人開啟壁櫃。
創業10年後,我漸漸對事業產生了厭倦感。偶爾,巨大的無力感洶湧而來。10年來,我創作了那麼多影像作品,然而這裡面有一部是完全按照我的想法和意志創作、完全屬於我的嗎?答案是根本沒有。事實上,作為人生主體的我並不存在。而這樣的生活今後還要繼續下去,這讓我感到絕望。絕望漸漸擴散,變成對整個人生的懷疑,終於使我徹底沉落到沒有任何慾望的心理恐慌的深淵。
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了遺忘已久的父親的臉。
“如果換成父親,他會怎麼做呢?”
當時,我剛剛步入不惑之年。
我回到老家,開啟壁櫃的門,找出了日記本。一如既往,父親的日記本蜷縮在狹窄而黑暗的壁櫃裡。突然間,日記本里升起了莫名的力量,猛地撲在我的臉上。30多年來,說不定父親也在那裡虔誠地等待某個人。我感到慚愧和內疚,不由得漲紅了臉。我用布包好日記本,帶回了家。
記憶中的父親總是那樣嚴厲。即使孩子們犯了小小的錯誤,他也絕對不會姑息遷就。我們兄弟姐妹偶爾失誤或者犯錯的時候,最害怕的人就是父親。父親對子女的教育就是如此嚴格。儘管父親身體不好,但是他憑藉清晰的頭腦和永不疲憊的鬥志,出色地完成農活。不料走過40多歲,在邁入50歲門檻的時候,父親迅速地喪失鬥志,對未來感到悲觀,因此變得無力,這讓我非常痛心。
40歲的時候,究竟是什麼讓父親充滿鬥志,支撐他堅強地生活?50歲之後,又是什麼將父親趕進無力症和突然死亡的泥潭?父親在去世之前有著怎樣的心情?我自己在40歲之後,也沉浸於嚴重無力的心理狀況,這與父親的人生有很多相似之處,說不定我能從父親的日記中找出某種線索。我就是懷著這樣的心情開始閱讀父親的日記的。以一個父親的身份,以一位40多歲家長的身份,與站在同等立場的另一個“我”相遇。
日記裡有兩位父親。我熟悉的父親和陌生的父親,這兩個父親形象共存在日記裡。可怕而嚴厲的父親慢慢隱藏起來,取而代之的是和我一樣苦惱矛盾,偶爾又過於脆弱的父親。他和我的年齡相差38歲,何況還有他去世之後的30年漫長歲月的層層累積。然而日記裡的父親儼然就是現在的我——只不過是生活在那個時代的四五十歲家長的形象。
作為負責一家生計的家長,父親要和不時來襲的殘酷現實作戰。作為5個孩子的父親,他嚴格教育孩子、培養孩子,問心無愧。同時,父親又透過不斷地自我省察,與自己進行艱苦的鬥爭。那時候我還年幼,根本不知道父親曾經歷那樣波瀾壯闊的歲月。直到現在,我才稍微有了理解。
透過日記,我終於瞭解到父親的晚年,他的鬥爭真的很艱苦,很孤獨。如果當時家人能夠支援父親,能夠理解父親的內心,那該有多好……然而沒有人理解父親,也沒有人幫助父親。
現在,我理解了父親的心,也消除了對於父親的重重誤會,然而這對已經離開人世的父親來說又有什麼意義呢?只不過是對活著的我的安慰罷了。想到這裡,我就更加愧對逝去的父親。
傍晚時分,幾天前去大邱的炳言回來了。因為家裡情況窘迫,他無法上大學了。按理說,他也應該同意,可是他不顧家庭的實際情況,堅持要上大學。夜裡,發生了家庭紛爭,所有的人都很難過。現在,家裡存在很多問題,情況嚴重,一時之間我想不出辦法。他固執己見,我真為他的不懂事而擔心,也很不高興。上有年邁的祖母和母親,下有今年必須出嫁的女兒,還有兩個分別考上高中和初中的兒子,以及一個正在讀高中的傢伙。加起來,情況真的嚴重到了無以言表的地步。我不得不勸他退學,可是他不聽話,真讓人無話可說。
現在,我們家沒有勞力。雖然有土地,卻不能像別人家那樣生產,這樣算下來,我們連維持現狀恐怕都有困難,所以我私下裡很擔憂。可是這小子卻不懂父親的心思,胡思亂想,多奇怪啊。我的壓力真的很大,連活下去的慾望都減弱了。我的孩子對我的心情毫無所知,真是沒心沒肺。
早晨7點20分左右,黃牛犢出生。
上有祖母和母親,平輩有妻子,下有已到婚嫁年齡的大女兒,還有分別要上高中和初中的三兒子、四兒子,以及正在讀高中的二兒子和去外地復讀的大兒子,父親感受到了極大的壓力。
到了這個時期,向來端正工整的字跡出現了嚴重的歪斜,可以看出父親當時的心情有多麼痛苦。但即使在這種狀況之下,還是有著黃牛生崽的小小的喜悅。
想來想去,家裡的確存在很多經濟方面的問題,我和妻子為此意見不合,這讓我苦惱不已,每一天都過得很鬱悶。今後該怎麼辦呢?明明不可能的事情,卻偏偏要做,又不肯同意我的意見,我只能暗自傷心。以前我所做的一切都變成嘆息和遺憾,面對這個陷入窘境的家庭,我無能為力。某個瞬間,我會厭倦人生,甚至冒出不該有的念頭。所有的人看上去都那麼可憐,讓人同情,我為此默默地流淚。
這是父親去世7天前的記錄。那麼嚴厲,那麼一絲不苟的父親,最後卻對人生感到悔恨。他似乎已經預感到了自己的死亡,覺得全家人都很可憐,還為此獨自流淚。其實他自己也是脆弱的存在。日記本上的斑駁痕跡難道是父親的眼淚?想到這裡,我的心塌陷了。
炳東六年級快畢業了,他取出這些年的積蓄。6年來儲蓄的金額連本帶利是5910元,我這個做父親的好慚愧,覺得自己太吝嗇了。這點錢真是太少了,不是嗎?儘管這樣,孩子還是頂風冒雪,連夜出去取錢。他回來的時候,我有點兒心虛。我懷疑自己是不是有資格做父親。
我6年的儲蓄是5910元,父親為此深感自責。幾天之後,他的記錄便永遠地結束了。生病多日渾身無力的父親,那天早晨把飯吃得乾乾淨淨,然後去地裡,繞著自己耕種過的農田走了一圈。當時,我們兄弟姐妹還什麼都不知道,正在上房裡玩耍、嬉戲。突然,下房裡傳來了祖母急切呼喚我們的聲音。我們稀裡糊塗地跑到下房,父親的呼吸已經變得很急促。大哥預感到可能發生的情況,大聲喊叫父親。父親用模糊的眼神看了看我們,閉上了眼睛。這就是父親臨終時的模樣。一句話也沒說,父親就這樣突然離開了我們。
誰也不知道父親的確切死因。父親的身體平時就不是很健康,正如他經常自責的那樣,他無法正常幹活。而且臨近去世的時候,他的身心都處於極度疲憊的狀態,一點兒力氣也沒有。當時我只有13歲,很難理解父親的苦惱和死亡。我的童年雖然算不上富足,但是也沒有什麼大的缺憾,長大後生活也很順利。只要以後能像現在這樣生活,應該也不會有什麼問題。亞洲金融危機期間,我建立的小公司遇到了嚴重的經營難題,反反覆覆的煩惱快要把我逼瘋了。後來結婚,成為一個女人的丈夫,繼而成為一個孩子的父親,這才稍微理解了父親曾經揹負的苦惱。因為對家人的擔憂而痛徹心扉,不得不走向死亡,他當時該是怎樣的心情?想到這裡,我的心也跟著沉痛起來。
祖母和曾祖母也在當年相繼跟隨父親走了。父親的苦惱因為他的去世而終結,卻如數留給了母親和我們兄弟姐妹。留下來的家人們經歷了艱難,平平安安地活到現在。
“爸爸,您看看!完全可以不用那麼苦惱,不是嗎?”當時,作為九口之家的家長,父親肩負的生活重量,與我這個三口之家家長的壓力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語。不過,家長的壓力不會隨著社會的變遷而改變。為了養育家人,教育子女,今天的父親們每天都在悽絕地掙扎。透過父親的日記,我看到了今天四五十歲家長的面孔,感覺心裡很不是滋味。
我們兩口子本來打算不要孩子,“輕鬆自由”是我們的人生觀。但結婚8年之後,我們生下了蘆達。隨著孩子的出生,我們的生活發生了180度的大轉變。妻子放棄了經驗豐富的影像工作,做起了全職媽媽。我每天早早下班,幫助妻子做家務,直到孩子入睡,就這樣度過了無數艱難的日子。
生孩子之前,我根本無法想象父親的痛苦和生活的重擔,而今,這些都逐漸成為我的現實。很大年紀才有了這個小傢伙,我們倆都瀕臨崩潰。養一個孩子尚且如此吃力,父親卻在溫飽都有困難的時代養育了5個孩子。九口之家,這家長的擔子該有多麼沉重?
我記憶中的父親總是那麼可怕。
收洋蔥或紅薯的日子,如果果實不夠大,父親就會粗暴地扔掉鋤頭,對家人大發雷霆。我們兄弟姐妹5人放學之後要喂牛、割草,或者打掃庭院和房間,如果這些家務活沒做,就會受到父親嚴厲的批評。有時雖然做了,但是沒有做好,父親也會發牢騷。農忙時節,我們在放學路上和朋友玩,日落時才回家,肯定也要遭到父親的責罵。
當時我沒想到,父親粗暴的外表下面竟然還有悽絕的反省。父親的日記裡多次出現自我反省,周圍的人們因為他而痛苦,但這並非出於他的本意。身為擔負九口之家生計的家長,父親比任何人都孤獨淒涼。
正如父親去看祖父的墳墓,30多年後的今天,我也站在父親的墓前。正如父親在祖父墓前請求保佑全家,我也請求父親保佑母親擁有幸福的餘生。
正如父親每次去祖父墓前都眼含熱淚,結婚以後我第一次帶著妻子為父親掃墓的時候,淚水也是止不住地流淌。我想讓他看看小兒子帶回來的媳婦……如果他能活著接受小兒媳的叩拜,那該有多好。遺憾的淚水潸潸灑落。
還有一次,我也在父親墓前流淚了。那時女兒蘆達週歲剛過,我第一次帶她來到父親墓前。我忍受不住噎滿喉嚨的悲傷,可是那天我不能放聲痛哭。我已經身為人父了,女兒在看著我呢。
父親與兒子在房簷下走,突然,從樓上潑下水來,溼了父子一身。兒子仰起頭,對著樓上大罵起來。而父親依舊走著他的路,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走出不遠,天突然下起了暴雨,暴雨淋溼了他們一身。“雨淋溼了你,這次你怎麼不罵了呢?”父親問。“這是天在下雨,是天淋溼的,又有什麼可氣的呢?”兒子說。“如果你能把別人當成天,就不會因別人的一點小冒犯、小衝撞而斤斤計較、暴跳如雷了。”父親說。
一天,父親帶兒子乘船過河。過河後,兒子突然問:“爸,我們上岸了,船的岸在哪裡呢?”
是呀,船的岸在哪裡呢?父親想。
經過一番思考,最後,父親是這樣回答兒子的:“船為了渡別人上岸,一生在水裡,自己卻沒有岸。對於船來說,也許渡別人上岸,就是它的岸啊!”
“一支鉛筆,如果筆芯削得過尖,在寫字時,會出現怎樣的結果呢?”父親問。
“最終會出現兩種結果,一種是筆芯劃破紙張,另一種是將筆芯折斷。”兒子說。
“所以,一個人如果過於尖刻,在人際交往中,也會出現兩種結果,一種是傷害別人,另一種是在傷害別人的同時,也傷害到自己。”父親說。
父子倆在逆風中行進。
兒子老落在父親的後面,便問:“爸,我怎麼老跟不上你呢?”
“因為你不懂得彎腰。”父親說,“生活中,有很多事情是無法改變的,比如,這大風,還有坎坷、挫折,等等,但我們可以改變自己,有時,只需彎彎腰,改變自己的姿勢,在前進的路上,便會少去許多傷害和障礙。”
兒子明白了,彎腰改變的不僅是姿勢,它改變的,可能就是你的人生之路,它會讓你走得更順暢、更快捷。
那是臨近高考的一個晚上,兒子正在家裡複習功課,可突然停電,兒子坐在書桌前不停地埋怨。父親聽見了,他走進書房,對兒子說:“孩子,現在你要做的,不是詛咒黑暗,而是去點亮一支蠟燭。”
父親把蠟燭和打火機放進兒子的手裡。兒子點亮了蠟燭,房裡重新變得光亮起來。
“面對黑暗,我們要做的,不是一味地詛咒、埋怨,而是用行動去點亮那支希望和光明的蠟燭。”父親說。
兒子端起氣槍,問父親:“爸,怎樣才能射中前面的氣球呢?”
“先射擊再說。”父親說。
兒子射出一槍,沒有擊中氣球,子彈偏左了一點。
“現在瞄準時,往右偏一點,就能擊中了。”父親鼓勵兒子說。
兒子按照父親的指點,又射出一槍,果然擊破了氣球。
父親在為兒子總結射擊經驗時說:“面對目標,先射擊再說,先行動再說,出現了偏差,再在行動中改正就是了。面對人生的目標,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