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別處。
故園鄉音,一如夜深人靜牆角的蛩音,啾啾唧唧驚落梧桐;故園鄉情,一如隔岸的桃花,始始終終揮之不去......
像聽一場古老的戲曲,看一場皮影戲,讀古人留下的詩詞,常浮起這樣的心意:希望那裡沒有石頭森林鋼筋鐵塔,沒有無休止的工作和無法派遣的壓力,桃李芳菲的場景下是人在其間踏歌漫行,時光漫漫,足可用來浪費,即使有哀痛,依然似不識人世愁苦的稚子。直到有一日,父親的關愛、老家的記憶、朋友的聚會,才徹底讓我明白,心的失落竟是故園景緻和鄉音的繚繞。
13日晨,父親便早早來電,問我們何時歸家過端午?那時那種語調,嚇了我一跳,我以為老父親病了,慌不迭地說:“老爸,身體好不?我好想您!今次是一定要回去看您的!”我一口氣說了好多的話。父親在電話那頭樂了:“你要回來的話,我就多裹幾個粽子。”我又忙忙地說:“老爸別太小氣,粽子裡面肉多放點!”老父親便哈哈笑了,我的心便是一遍輕鬆。
往往,越是萬事無缺的時候,我們越會覺得掌心裡一無所有。此時,親情一如那結實的纜繩,一扯便愈加地堅實,掌心便滿滿地沁出水珠,激動著。而我竟是可以這樣放任著自己,嬉笑、任性、激昂、沒有心機,洋溢著明媚的笑臉和心情。
那鄉音如蝴蝶振翅撲騰於乾涸的心田,那鄉路也蜿蜒著漸漸入了夢。
我便愈加思念---家。兒時的家---那個小村莊;成年時的家---那座小城。
兒時,我是在鄉下的“家”度過童年的。
其實,那不算家,只是一個暫居地。但祖屋卻在那兒。
十歲時,我離開了那個村莊。
此後經年,流光移轉,彳亍於人生旅途中,似乎從未好好地停頓下來過。
“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離開那個小村莊豈止十年。
夜闌獨醒,常常驚覺流光把人拋閃,有一種斷崖獨坐的寂寥,故園情深若心香飄搖,就算旅途中如何風光奇絕,也抵不住心底對故園的思戀和冀盼。
我決意再回到那個小村莊去看一看,找尋兒時的印跡。那個印跡一直留存於我的記憶中,那個童年“家”的影子,落在心裡,如同河岸那邊的桃花,始始終終揮之不去。
邀約上三姐,叫先生駕車、兒子攝像。一行四人便直奔兒時呆過的小村莊。
曙色遠連山色起。
記憶中的田塍、水溝、小水塘都不見了,鄉村的康莊大道直達村莊。唯獨村頭三株大香樟依然鬱鬱蔥蔥,那株躺著的香樟,枝幹和葉已沒入山林。念及兒時,獨自在小村莊時,常常於落日黃昏依著香樟,渴盼著母親突然歸來的驚喜,只是一次一次惆悵著。
往事如風,將兒時飛落如雪的悲苦,盡數吹散開來。多少年過去了,那種惆悵依然心痛、依然忍不住淚花撲簌。
入村,幢幢農村別墅映入眼簾。唯獨村莊中心那幢祖屋和我小時候住過的房子還保留著。
我和姐姐下的車,想必這個村莊已無人識得我們。我們信步去找尋那記憶中的物體和跡象。
後山依然是那個後山,只是樹木愈加蔥鬱。古井還在,只是成了這個村莊家家戶戶汲水的通道,很多管道立於其中。我們兒時抓魚、摸螃蟹的山澗小溪,已被雜草灌木叢淹沒了無痕跡。
祖屋還在。三排褐色大石階,以前只有富貴人家才有的。屋基白灰已落盡,顯出青石、青磚,依稀顯出舊日的榮華。門上一把鎖,我們不能入內,舊時的熱鬧與繁華都已鎖在時空深處。
祖屋前的大廣場不知何年已矗立起了一幢3層小樓,擋住了祖屋開闊的視界。
祖屋不屬於我們。
和兒子說起土改、文革和下放農村鍛鍊,兒子不解,但未問多少,只是說:這不是我的家,我的記憶中沒有它!
我所居住的小屋緊挨著祖屋,門前的那顆棗樹還在,青青的棗葉、細白的棗花惹動著往日的情緒。
往事粼光碎影,都是昔日相處小事。
我所居住的小屋,記憶中一直以為是很大的一間房,及至再看,僅五六個平方,實在想象不出,這麼狹小的房子當年怎住得下父母和我們五姐妹。那個小閣樓還在,那是姐妹們逃學時躲避母親責罵的通道。其實姐姐和哥哥學習成績在學校一直是很好的,多年後,他們的老師成為我的老師時,就不時念叨著他們的名字,只是,那個時代,於我們姐妹處境是十分艱難的,不定什麼時候會成為別人“批鬥”的物件。
天井裡那塊磨刀石還在,那是那時我們姐妹外出砍柴時搬回來的。磨刀霍霍向豬羊、肩挑手提柴火、豬草。童年,我們一如貧窮農家孩子,能幹、懂事。
記憶中,那些清淡時光的穠麗快樂,是桃花蔓地的後院,與小夥伴一起遊玩。夏夜,蟋蟀聲聲,撲著流螢,一團歡喜熱鬧。而今蟋蟀聲已消失,小夥伴已不見。
庭院已破落,苔痕深深淺淺。從天井望出去,後山青竹重疊,綠蔭一片,還有一點盎然生機。
站在空無一人的臺階上遙遙看已經空落的屋子,想起已經離開的人和曾經的事,心意竟沉沉。
走出空落的屋子,我們迎面撞到兩個村民,姐姐便連連地問:你是?你是?你是**吧?!
記憶便如此親切地來到我們的中間,只是我和姐姐俱不會說那溫軟的南風腔調,而我更是聽不懂。
村民告訴我們,我所居住的小屋,兩個月後將被拆除建新房。祖屋因為居住裡面的人家多,一時無法析產,暫時是拆不了的。
人事如飄蓬,風吹浪卷。村莊裡很多人我們是不熟識的,很多人也是不認識我們的。記憶中存在的東西愈來愈少地找得見了。萬物更替,早把我們的記憶甩在身後。相知相憶的最後,我們留給別人記憶裡的,是否只是這些粼光?只是這些粼光,卻一直牽動著我們的思緒,魂牽夢縈……
去的時候,我和姐姐一路上嘰嘰喳喳。離開的時候,竟了無思憶、感慨的言語。
也許,回去,只是為了稀釋記憶中的思念;也許,回去,只是為了能更好地忘卻;也許,以後我們再也不會回去了,物已非,人已非。
回城,與朋友聚會。久違地放肆大笑、侃侃而談,盡情釋放著自己的性情。
天色將暮,我們,一群好友聚餐。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可以格物致知,可以絮語溫馨,可以任性激昂。賭酒興起,一如兄弟般吆三喝五。
“當時只道是尋常”一句清空如話,而今才知知己兩兩對坐閒聊,淡而深長。放開禮教,放開身上揹負的期望和要求,放開風花雪月的柔軟喟嘆,潔淨剛硬,如蝶破繭,沉著放縱做自己。這樣血肉相連,當時只道是尋常。呵,失去以後才銷魂蝕骨地尋常。
亦彷彿是在黃昏的街道,邂逅一個曾經熟稔的人,她的逆光側臉、睫羽,和臉上細微的痣記亦看得清。而你驚覺你不是因為看見而只是記得,記得她眉間的圓痣,她笑起來,眼角有細小的紋。
也或是“夕陽誰喚下樓梯,一握香荑。回頭忍笑階前立,總無語,也依依。”
人會老,心會荒,那份鄉情、鄉音織就的紫色精魂,看到、聽到,就讓人沉著寂靜、歡情悅動,再也不會莫名失神。
這世上還有多少人曾同我一樣,我不知道。
人生長路,目的地雖然由不得我們選擇,但漸行漸遠的只是故園的距離。
我心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