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天
我站在大雪裡。周圍雪花簌簌飄落,寒氣逼人,我裹緊身上的羊絨大衣,在雪地裡徘徊,對面距離我幾步的距離,就是孃家的大門。
但我不能走進去。
北方的習俗,嫁出去的姑娘,不能回家過年,也就是說,除夕夜和初一,嫁出去的姑娘不能在孃家,否則會給孃家帶來災難。況且初一是兒子帶著媳婦回家過年的日子,姑娘都是初二帶著女婿回孃家。
我離婚後,獨自一個人過了兩個春節。
我在出租屋裡做了除夕的年夜飯,整個白天寫春聯,貼對子,剪窗花,放鞭炮,忙碌了一整天,晚上把燈籠掛出去,周圍的鞭炮聲此起彼伏時,我在房間裡坐不住了,我想家,想出門走走。
我穿上大衣走上街道,雪就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一邊往孃家走,一邊猶豫。我知道嫁出去的姑娘不能回父母家過年的習俗,可我還是想回家看看。我想跟父親說說話,想跟母親一起包餃子,還想跟老弟老妹一起玩撲克。我想融入歡樂的親情氛圍裡,兩隻腳就不知不覺地走到孃家的大門前。
我家的大門是兩扇黑色的大鐵門,大門的橫樑上掛著一隻馬燈,馬燈橘黃色的燈光照耀著門上貼著的對聯,還有左右兩個門神。透過兩扇門當中的縫隙,我能看到屋子裡粉色窗簾後透出的燈光。
母親在剁酸菜要拌餃餡了吧?母親切酸菜總會給我留一個酸菜心,她知道我饞,總把酸菜心留得很大,叫我,二姑娘,給你,用熱水攥攥,太酸了傷牙。
母親剁酸菜有沒有想起我?
父親過年總要緩一盆凍梨。漆黑的凍梨在外面倉子裡凍著,放到涼水盆裡,一會兒水盆裡的水就神奇地結冰了。等冰再次融化,堅硬的凍梨也就緩軟了。這時候我們姐弟四人玩撲克正有些睏倦,父親會把凍梨盆從廚房端到東屋,衝我們喊:“吃凍梨吧,精神精神,接著守歲。”
父親緩凍梨的時候,有沒有想到他還有個姑娘獨自一人在外面過年?
那天我抬起手想按門鈴時,最終沒有按下去。
姑娘回家過年不吉利啊,況且我還是個離異的女人。二十多年前,在我的家鄉,離婚女人不僅傷風敗俗,還是個不祥的女人,我如果參加婚禮,新娘子的東西我連個衣服角都不能碰,我是個不全和的人,碰了新娘子的東西會給對方帶去晦氣。
我在門前的雪地上徘徊了好久,還是在大雪中向自己的出租屋走去。寂寞地等待初二,才回了孃家。
我帶兒子生活後,每逢春節,我都把兒子送回他奶奶家。兒子小時候喜歡熱鬧,跟我在一起太孤單了,況且節日裡,兒子的奶奶很想他。
每次送兒子回奶奶家,兒子一路上總是問我:媽媽,我走了你一個人在家會不會害怕?我說不害怕。兒子說你要是害怕了,就去姥姥家。
春節,是國人最熱鬧的節日,朋友們都要在家裡陪伴父母,我不能打擾任何人,只能一個人過。為了排遣孤獨,我看書,寫作,收拾房間,做一切消磨時間的事情。可時間就是很慢很慢,除夕和初一這兩天,是我生命中最慢的兩天。
有一年春節,初一晚上我實在不想一個人過年了,又是半夜,穿著大衣走在雪地裡,來到孃家門前。一路上鞭炮聲越來越熱鬧,爆豆一樣,已經半夜十一點半了,家家戶戶都在放鞭炮煮餃子。我快要走到家門前了,忽然院門一開,父親走到門外,手裡提著一掛鞭炮。他用點燃的香頭去點鞭炮的藥捻,我站在鄰居家的門洞裡,看著父親蹲在地上放鞭炮。
父親沒看見我,他要是看見了,一定會喊我進屋的。
我最後還是離開了,我不能破了規矩。
當年我不聽母親的竭力阻止,非要嫁人。後來又離婚,一直不是讓父母省心的孩子,我不想再因為我破壞風俗,給父母家帶來不幸。
初二那天凌晨三四點鐘,我醒了,再也睡不著,被子裡冰涼冰涼,屋子裡的爐火已經熄滅,房間裡很冷很冷,窗玻璃上已經結了厚厚的一層冰霜。我穿上衣服起身,從外面抱進一把柴火,引燃了爐子,又放進一剷煤塊,等天亮。
六點,窗外終於有了曙色。給父母帶的四盒禮早已拿出來,兩瓶酒,兩個大瓶的罐頭,兩盒糕點,兩條魚。所有禮物都是雙份,圖個吉利。魚一般要埋在外面的雪地裡凍著保鮮。
我等不及天大亮,就匆匆地提著四盒禮回孃家。路上沒有行人,只有孤零零的路燈在雪地裡發出清冷的光芒。馬路上也沒有人力車,我只好一手提著兩種禮物,蹣跚地往孃家趕。手累得酸了,就把禮物放到雪地上,歇一歇再走。
來到父母家門前,大門在裡面用鐵栓插著,我從門孔上攤手進去摸,摸到一把冰涼的鐵鎖。
家人還沒醒,我沒有叫門,站在雪地裡等,我不想讓父母知道我這麼早來,擔心他們惦記我在外面生活不好。
那個初二的早晨真冷啊,羊絨大衣不扛冷,我快要凍僵的時候,身後雪地上傳來咯吱咯吱的腳步聲。我一回頭,是父親。
原來父親一早去跑步了,他見是我,又驚又喜,又奇怪。他說二姑娘你咋這麼早就來了?在外面等多長時間了?多冷啊,咋不摁門鈴叫你媽給你開門?
父親邊說邊把鑰匙伸進門孔,開啟門鎖,兩手幫我提著四盒禮,不讓我提。“咋拿這麼多東西?你咋來的?走來的?這麼遠的路提這麼多東西累壞了吧?家裡啥都有,下次回來啥都別拿了,趕快進屋,上熱炕頭坐著暖和暖和——”
二十多年過去了,現在這些舊習俗都被棄掉了。但每逢過年,我都會想起那段獨孤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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