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速的城市化程序中,小家庭的基本單位下,家族的概念被沖淡或被賦予新的內涵。在被網路和交通拉近的物理距離裡,漂泊有了新的定義,年輕人們重新思考著“我”與家的關係,他們中的很多也對傳統概念裡的一些“家族關懷”嗤之以鼻。
作者 | 江婧怡 劉丹
出於疫情防控的考慮,今年各地提前一個月就開始積極倡導全民就地過年。這似乎是一個讓家裡人無法拒絕的理由,我趁機提出了不回家過年的請求。
面上,我的說法是擔心路上成為密接,以及回北京可能需要隔離,會很麻煩;裡子,我想逃避一些不必要的親戚聚會。
不久前,最小的堂姐剛一條龍完成了結婚生子的步驟,下一個被家族關照的物件毋庸置疑就是我。關於婚姻、關於工作,對一名單身女性,親戚們可指手畫腳的地方太多了。加上家裡的小孩越來越多,我提前算了一筆賬,不回去就能逃掉至少2000塊的紅包,快夠一個月房租了。
對像我這樣不想回家過年的人來說,逃避是因為年多少已經變成了一種負擔。工作忙碌、家族壓力、想好好休息一下,對於一部分年輕人而言,比起闔家團圓的節慶符號,在越發忙碌的工作中,春節更是難能可貴的假期。
加速的城市化程序中,小家庭的基本單位下,家族的概念被沖淡或被賦予新的內涵。在被網路和交通拉近的物理距離裡,漂泊有了新的定義,年輕人們重新思考著“我”與家的關係,他們中的很多也對傳統概念裡的一些“家族關懷”嗤之以鼻。
為了照顧家裡人的情緒,我安慰媽媽,過年最重要的還是我回去陪她了,而這在一年中的其他時候也能實現,沒必要扎堆。媽媽嘴上說著擔心我的安危能夠理解,但從年前幾天越來越頻繁的影片電話來看,她依舊很希望過年我能回家團圓。
春節在情感上依然具備著其他時刻不可替代的地位。特殊情況下的行政要求,給了部分人逃避回家的理由,也讓一部分人不得不被困在回家的路上。
而在另一個線上世界,中韓網友之間圍繞傳統文化的爭吵已經持續多天,並隨著春節的臨近有了更明確的集火方向。因為將春節稱為“Korean New Year”,韓國的一款社交軟體Lysn受到了中國網民的抵制。
家族、傳統、文化,春節凝聚了最多複雜情緒,又將差異和衝突壓縮排固定的時間和地點,過去那些隱藏在各種吐槽背後的改變最終都被融合進“回家”的溫情語境裡。
在這個特殊的,彼此分開的春節,我們記錄了一些不回家的故事。
OurCity
A面 不想回家的人
回家不是一個瞬間的動作,而是一段由此至彼的行程,要搶票,換乘公交地鐵,在飛機或者高鐵火車上度過幾個小時。過年回家,尤其是今年過年回家,又平添更多步驟,得做核酸、戴口罩、出示健康碼、居家隔離、再做核酸。
1月20日,國家衛健委網站釋出了《冬春季農村地區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方案》,指出返鄉人員需持7天內有效新冠病毒核酸檢測陰性結果返鄉,返鄉後實行14天居家健康監測,期間不聚集、不流動,每7天開展一次核酸檢測。
訊息一出,#春節返鄉需持7日核心酸陰性證明#迅速衝上微博熱搜。此前,各地已經陸續釋出了公告,小王在1月19日剛打電話問過老家社群,從北京朝陽區回來要出示3天核心酸檢測,居家隔離7天,並在解除隔離後再做一次核酸檢測。現在,能不能回家還得觀望。
儘管在稍晚些時候,國家衛健委又將“返鄉人員”明確為從外地返回農村地區的人員,但這樣的訊息已然加大了許多人回家過年的心理成本。
北京在此基礎上繼續加碼,1月27日,北京市第222場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新聞釋出會提到,1月28日至3月15日期間,國內低風險地區人員進返京需持抵京前7日核心酸檢測陰性證明,抵京後實行14天健康監測,滿7天、滿14天各開展一次核酸檢測。
“可能有點眼力見的就不會回去了。”Jane在體制內工作,單位裡早就流傳著過年不能回家的說法,1月27日的釋出會之後,儘管單位沒有明令禁止,但所有人都默認了要留京。
Jane小時候很期待過年。她們家是個大家族,聚在鄉下的奶奶家過年,有很多小孩子一起玩。所謂年味淡了,在Jane看來,更多是親戚間的感情淡了。父輩的情感連線或許更強,Jane的爸爸很孝順,重視團聚的傳統。但到了Jane這代,年輕人在不同的城市,有各自的圈子。
“團聚”和“傳統”背後的裂隙也隨著長大浮現,Jane意識到,其實媽媽和奶奶的關係不好,每次聚在一起都不自在。上次回去,老房子不在了,各家住得一模一樣,她認不出自己住過的地方,“大家漸漸地都走了,農村的樣子也變了。”
在杭州,Celia有朋友,也有貓咪。她喜歡這座城市,也喜歡現在的生活。來到2月,杭州市對符合條件的春節在杭人員發放了1000元現金補貼,她打算約上朋友在年三十大吃一頓。
Celia老家在東北的一個縣級市,過年假期只有6天,來回機票近3000元,再加上東北的疫情還有反覆,1月初,Celia就決定留在杭州。不需擠著春運,承擔比平時更貴的機票錢,Celia有更多的出行選擇,她計劃開春後休假回家。父母一合計,無所謂,只要能見到女兒就行。
“過年只是365天中的一天,1/365而已。”自稱“打工人”的大強已經沒有了這種儀式感,比起“年”,更重要的是假期,“相當於帶了點傳統味道的國慶假,在哪過都是過”。
從北京坐高鐵到湖南,途徑湖北。去年趕上武漢疫情爆發,大強沒在湖北的站點下車,卻也被老家居委會密切聯絡,謠言越傳越離譜,“小地方就很喜歡八卦,說我不配合工作,態度惡劣,我今年乾脆不回去了。明明這邊也是低風險,但回去後可能還要經過一番轟炸。”
“大家都是一樣的,也不是說完全不想回家過年”,大強做好了計劃:年三十和朋友聚餐、找一天看電影、找一天玩密室逃脫,再找一天泡溫泉,把想玩的都玩到,然後好好休息,等待開工,“只是剛好有這麼一個藉口,就不回去了。”
Molly即將迎來第二個離家在外的春節。她在香港的傳媒行業工作,2019年春節的四個月之後趕上社會動盪,2020年又遇到新冠。Molly從12月初開始做攻略,列了詳細的時間表,算下來想從香港進到西安要先隔離28天。1月初,廣東省開始倡議留粵過年,Molly想,“如果在廣東的人都不回他們的家鄉,我們這些在香港的人更要主動地去響應。”
她的父母也是同樣的想法。7月份起,香港社群傳播就一直反覆,他們擔心Molly回來會給大家添麻煩。Molly家住在一個工廠家屬樓,小區裡很多熟人,這個時間點上,Molly多少有些敏感。
前幾天,Molly爸爸給她發了一張小區大門的照片。正趕上香港在“封區”檢測,Molly的第一反應是小區被封了。她把照片放大,看了半天,沒看到醫護人員,突然意識到,爸爸只是想告訴她,家裡張燈結綵,已經有年味了。
▲遠在倫敦的朋友給我發來最近唐人街的照片,張燈結綵,這種年味到哪兒都一樣
在長久的分離中,Molly需要更多地向家人介紹自己的生活。逃避並不能解決問題,就好比不回家過年並不能讓父母停止催婚催生。“我覺得解決問題的方法就是讓爸爸媽媽真的感覺到你單身比較快樂,當他們意識到你能把自己的生活過好,他們就會贊同你的選擇。”
Molly不回家也有工作方面的考量,公司裡有內地的同事回家,他們有更為急切的理由,所以Molly選擇留下。“我們的工作性質決定了,有人能回的時候就必須得有人留在這。”
她享受工作帶來的自立感,她可以料理自己的生活,也能給家裡買點東西。她曾是一個極具儀式感的人,卻在2020年獨自度過了生日和中秋節、聖誕和新年。她學會了與這種空間上的孤獨感共處,和家人朋友在網上的交流變得更多。
有一次,Molly和爸爸說了一件事情,爸爸沒有回答。她以為爸爸生氣了,爸爸說,你說任何話我都不會生氣,因為我知道你的生活環境跟我很不一樣,你有你的觀點,我有我的觀點,我可能會不同意,但你怎麼做都是你自己的事情。
她一直記得爸爸那句話,“你可以放心,你可以告訴我任何事情,我都不會生氣。”這種連線超越距離,比儀式更加重要。“異鄉人”並不只是一個充滿孤獨意味的詞,它意味著更綿長的牽絆,或許也指向更多的生長空間。
在香港讀書、工作這幾年,Molly明確地知道,她早晚要離開這座城市,不會成為“一個真真正正永永遠遠的香港人”。但這也是“漂泊”的魅力所在,“恰恰是你知道自己不會紮根在這裡,所以你會覺得自己有非常多的可能性。”
OurCity
B面 不能回家的人
王珊最終還是取消了臘月二十九的核酸檢測,那是她當時翻遍全朝陽區的醫院才約上的名額。沒有退掉除夕上午的車票是她最後的堅持,公司或許會在最後一天批准離京申請,儘管她心知肚明,這希望渺茫。
“建議幹部和黨員做好模範帶頭作用”,作為國企員工,今年不能回家的風聲很早就在同事間傳起來了。不過集團之前下過一個通知,意思是可以離京,公司一個月前也宣佈了“誰審批誰負責”的制度。她迅速買好車票,信誓旦旦和家裡保證能回去,還誇讚公司挺人性,“審批過了就能回家!”
眼瞅著離過年越來越近,那個負責審批的領導是誰還沒有公佈,王珊明白了公司的意思。如果沒有審批擅自離京,一切責任就要自己承擔,“這個風險和收益,已經明顯地擺在這兒了。”
吃金融這碗飯,年後的那段時間非常重要,一開假王珊就要進入出差模式大跑業務,單回京14天健康監測這一條規定就會嚴重影響她的工作。有同事“冒天下之大不韙”在臘月二十七回去了,可人家是業務精英,“藝高人膽大”,王珊承擔不了這個“萬一”的後果。她算過,如果回去過年,她至少要做4次核酸,就北京核酸檢測那排隊時間,她耗不起。
對周先來說,最大的問題倒不是現居地不放人,而是目的地不能回。去年,他在通化的家裡,回不去武漢的學校;今年,他在武漢的宿舍裡,回不去通化。媽媽說他這是有福,周先只覺得不幸。
回不去過年,總要找另一種方式讓這個團圓的傳統圓滿。爸媽怕周先一個人在外孤單,想讓他去寧夏找小姨。坐火車得一天,坐飛機無直達,太麻煩了,周先最後還是找了西安的朋友,臘月二十九早上飛離了孤單武漢。
世博的運氣要好一些。前段時間,石家莊疫情嚴重,他壓根買不到回北京的車票,直到臘月二十七的晚上,他媽媽突然發來訊息,說可以買回程票了。
境況變得有點尷尬。本想著回不去,他已經和朋友約好了除夕和大年初一的局,現在跟家裡直說想初二再回去,“我媽肯定說朋友重要還是家人重要,過節就應該回家。”
之前,他的一個石家莊哥們在不知道回程票能不能買到的情況下,就下了很大的決心回去,另一個不想回家的山西朋友看著身邊人都回去了,也跟著買了初一的票。那就回吧,媽媽說的也沒什麼不對。“在中國,好像沒有什麼可以超越家人的,除非你肩負重大使命,或者掙幾十萬的那種工作。”
▲這大概是中國人對於過年最經典的想象
對34歲的程建房來說,河南開封老家就是根一樣的存在。北漂13年,他的念想沒有變過:在北京掙的錢是要回老家花的。“有錢沒錢回家過年”,過年怎麼能不回家呢,“這個年對中國人來講還是比較重要的”。
去年因為疫情,他和愛人孩子逼不得已留在北京,那今年說什麼也該回去了,誰料1月底,大興爆發疫情了。回去吧,老家會覺得北京來的人有風險,回來北京萬一隔離,影響賺錢,“不想給家裡找麻煩,也不給國家找麻煩”。
他想好了,讓愛人和孩子跟同鄉的車回去,自己過了疫情再回去也行。以前也不是沒有回不去的時候嘛,幾年前程建房還開足療店時,過年忙,他和員工們就都留了下來。忙於自己的小生意,也就不那麼想著過年一定要回家了。
年前,他給自己安排一直工作到臘月二十九,休六天,初五之後再開工,除夕夜就和在北京的幾個兄弟聚聚,吃吃飯。老家的人也惦記著他,臘月二十七,一幫朋友聚會,吃飯時特地給他打了個影片電話,飯桌上擺著一杯沒人喝的酒,是留給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