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 年
一說過年,就想起小時候,想起了媽媽,那時候一年中最盼望的事就是過年了。對於我來說,過年不只是長了一歲,重要的是又可以穿新衣服了。 我記得,只要旺旺的鞭炮聲一響,那濃濃的喜興就瀰漫在天地間,那種快樂真的是無法形容。
過年的頭幾天,媽媽總是整夜不睡,叭在我們家那架蜜蜂牌縫紉機上,給姐姐,妹妹和我趕製新衣服。深夜,隆隆的機器聲又把我們喚醒,無論媽媽熬到多晚,初一早晨一睜眼,我們的枕頭邊上總是放著一摞疊好的新衣服,從頭到腳連口袋裡的小手絹兒都是新的。那一時刻,我才感到公平,覺得母親把憋了一年的疼愛一古腦都給了我。
穿著新衣服走在大街上,我們總是聽到有人誇我們:“瞧,誰家的孩子,爹媽真會打扮,看那小手套兒戴的”。我們心裡總是美滋滋的。
自從14歲離開家就很少在家裡過年了,可是不論我在哪個地方,一到過年媽媽總是給我做新衣服,我常在電話裡說:“媽,別再給我做新衣服了,我已經長大了。”,其實我是覺得她做的衣服樣子越來越土氣了,一直到我結婚的那一次過年,媽媽才不再給我做衣服了,在媽媽眼裡,女兒成了家,有了丈夫,做母親的就算完成了任務了,日後穿得如何就得看自己了。也就是從那一年開始,以後我不再穿新衣服了。
兒時過年的情景使我至今不能忘懷。四、五十年代的小家庭,一大幫孩子,熱熱鬧鬧的,大家坐在一起,圍著一張小桌子。桌上放著蘋果、花生、瓜子、糖,大家你爭我奪的,誰也不肯讓誰,腰裡都彆著幾毛壓歲錢,說話一個比一個大聲,輪流著排著隊在院子中間為家人跳著唱著。那份幸福勁兒,多年後想起來還不禁讓我面露微笑。
在海外漂泊了多年,每每過年都是許多中國同學一起,大家包餃子,煮麵條,也是熱鬧非凡。過年這習俗,在我家是從來沒有淡下來過。但如今,過年的喜慶氣氛在社會上真的越來越淡漠了,除了提供給商家大減價大酬賓外,它帶給人們的幸福與歡樂可就真是一去不復返了。
過年到底過的是什麼?吃吃喝喝忙忙碌碌的,過的不就是這份喜悅嗎?為什麼如今的人們渴望擁有喜悅,卻忽視了身邊這份最容易得到的喜悅呢?用我一個朋友的話說,這就是好日子過的太多了,人變得太貪心了。
太貪心了,我們早已忘記了過年時門迎面福,歲納十祥,四時吉慶,八節安康的祝福,我們甚至不需要爆竹一聲辭舊歲,桃符萬箋洗更新了。什麼日子都不覺得幸福,只因擁有的太多,物質富裕了,精神卻貧窮了,我們到底是失去了還是得到了?生活在大踏步地往前走,我們卻總是不由自主地回頭看,我們所追尋的不是貧窮的日子,而是那份窮歡樂。
那樣的年,為什麼一輩子也忘不了?我其實已經知道了。
席慕蓉(1943年10月15日—),蒙古族,全名穆倫·席連勃,當代畫家、詩人、散文家。原籍內蒙古察哈爾部。著有詩集、散文集、畫冊及選本等五十餘種,《七里香》、《無怨的青春》、《一棵開花的樹》等詩篇膾炙人口,成為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