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已去世四年,外公也隨後而去,每年春節還是會拖家帶口與表姐弟結伴去聚聚,和小時候一樣,我把這樣的串門稱作“去外婆家”,彷彿外婆外公仍在。
正月裡走親戚,總是吃吃喝喝,男士喝酒吹牛,女士家常裡短,飯前飯後,麻將撲克。今天天氣好,太陽暖烘烘的,張先生牢記喝酒不開車(摩托車,電瓶車,都是車),避開了勸酒的飯桌,吃罷提議我們走走,帶著女兒,跟著他慢悠悠的朝著湖畔走。這條路前一兩年隨舅舅舅媽一起走過,好多年前也隨母親,外婆一起走過,現在依稀記得她的背影和走路的姿勢,灰色的圓帽,灰色的粗布衣褲,深藍的圍裙,細帶子在腰後打一個簡單的結,揹著雙手。外婆說話的時候,每句話最後的一兩個音總是拖著,拐一個小彎,她用這樣的音調與母親聊著天,小步走著。
張先生也揹著手走在前面,下坡路毫不費力的落我們一大截,女兒對一切都充滿好奇,路上的小野花她要問問,要摸摸,看到沒見過的綠葉子也要摘一片,被車攆開的青槓樹葉,她要在上面“跳泥坑”。
我是個容易懷念的人,想著山川草木沒變,人卻走的走,老的老,一代一代,忍不住嘀咕,哎好想外婆和祖祖們啊!女兒聽著,嘟著嘴說,我也想他們。我心裡笑她,小屁孩,你見過他們幾次啊,在你的記憶裡他們能有多深刻,之於他們,就如你的孫兒之於我。
路看著近,走著遠,途中有一片竹林,冬天的陽光到達不了,想著如果是夏天,真是個避暑的好地方,不過對於我這樣的人,大白天估計也不敢呆在這裡,除非有個八九戶人家,每戶養著一兩條大狗再……,算了,算了,這裡真不適合膽小的人,就讓陶淵明在心裡住著。不過,曾經這裡真的有一兩戶人家,小時候聽母親稱呼這裡的老人,是長輩。好像姓安,多年前也搬走了,新家距我家也不遠,那位長輩後來也常見,母親仍是同樣的語氣問候,她也和以前一樣溫柔的迴應。但不知何時開始再沒遇見,直到現在才想起,不知道她是否還健在,畢竟和外婆相仿的年紀。
越來越近,張先生第二次走這條路,風景對他來說已不新奇,也沒有我這樣多的回憶,加上大多男士特有的粗線條,不細膩,大神經,他不可能察覺我情緒的變化,也沒有聽出我聲音裡的哽咽,我提高嗓門叫他等等我們,他好像沉浸在思考中,仍大步走著,朝著他的目的地。
越往下走,視線越清晰,拉住跳泥坑的女兒,指向對岸,女兒卻說,水是藍色的,小時候老師教我們“綠水”“藍天”,我收回目光,看了看湖面,打算糾正她說綠色的水,卻頓住了,我認為綠就是草綠,我認為的藍就是天藍,可它在天藍與草綠的定義之間。我回她“嗯嗯,是藍色的,好看嗎?”慶幸自己沒有擾亂她的想象力。我再次指向對岸,對她說,你看那邊,以前媽媽家就住那裡。女兒終於發問,你搬了兩次家嗎?我向她解釋,這裡是她的外婆外爺的老家,是媽媽小時候的家,長大後的家在哪裡,現在的家是爸爸和媽媽共同創造的家。她又問我,對面哪個房子是我家呢,我說在這個水下面,看不到了。我看著對面低矮的舊房屋,那些房子裡曾經住著我熟悉的親人,我走過的那些小路,現在應該變成了水泥路。我不斷想起以前在那裡玩耍的情景,房屋的樣子,院子裡的人和桌椅,小路上的花草,路上路下住著的人家……女兒還在說著什麼,而我聽不到……
有一戶人家,住在湖口的山巔上,如果路過他家門前院子,我們會很快到達湖畔,可是大步流星的張先生選擇繞過他家屋後,我鬆了一口氣。
這是唯一一戶留守的人家,與我同姓,他家在整體移民時選擇留下來,那時一起留下來的還有那戶安姓人家。安家的子女成年後搬遷到了條件相對好些的鎮裡,而他家被看好的大兒子不幸去世。記得上次他家的狗讓我心生畏懼,它拖著鐵鏈來回的吠,我跟在舅舅舅媽後面,警惕著它,怕它掙脫鐵鏈衝過來。可是今天院子裡異常安靜,我不喜歡這樣的安靜,同樣經歷過最親的人不幸離世,我卻害怕那種孤獨和冷清。
轉過最後一個山頭,豁然開朗,女兒說哇,好漂亮哇!我們去游泳吧,可是我沒帶游泳圈!我們去划船吧!爸爸我們每天都來這裡好不好!我好喜歡這裡!女兒興奮的小跑跟上張先生,張先生呵呵的笑。我沒見過多少名山大川,秀麗湖泊,但我確定,它沒那麼美,一年四季水位變化露出一截光禿禿的黃土寸草不生,山不夠陡,峽谷不夠險。張先生蹲在水邊拍了一張全景,女兒在浪渣中找到一顆柚子,讓爸爸給她拿到手,我覺得這一幕很溫馨就拍了下來。張先生撿起一塊石頭想在湖面上來個完美的水漂,失敗了,女兒學他的樣子,撿起石頭扔了過去,我想起她不到兩歲的時候在小河裡扔石頭,發音不準,但是她撿到石頭踉踉蹌蹌遞給我說“媽媽,打石頭”……
我給父女兩拍了幾張合照, 並要求張先生給我和女兒拍兩張,我希望他把對岸的房屋拍進來,可是我沒有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