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四,我回孃家了,嚴格來說是回舅(兄弟)的家。我的娘,已經在一年前走了。第一個沒有母親的春節,兄弟家熱鬧依舊,母親的兩個媒女也派了代表過來,六個家庭齊聚,在母親經常坐的地方——一樓的樓梯口,桌上滿是美味佳餚,大家觥籌交錯,舉杯暢飲,互訴一年的收穫,展望來年的宏圖。大家都按往年的習慣來過春節,但腦裡都在縈繞一個老人的身影,誰也不願去觸及那心底的傷痛,畢竟生活還得繼續。
我不能讓自己閒下來,不去看母親住過的舊房子,不去走母親經常走的那段路,我和這個打招呼,和那個聊聊,更多的時間是陪小孫侄女玩,我哥的孫女,被我哥嫂寵溺過分,脾氣很臭的四歲孩子,在我的耐心勸誘下,很積極地做事,度過了愉快的一天。我的憂傷也被壓在心底了。
2020年1月11日,疫情還沒有爆發的跡象,我回家探望母親。她一貫強壯的身體有點疲憊,但還是很健談,還像以往一樣把我送到村口,她指著一片疏於管理的果園說,這家男主人已經進了重症監護室,又指了旁邊一座房子說,這家的男主人不能回來過年了,在外面替人打架進了看守所,說的都是無奈的事,我們嘆息著一番分別了。
除夕那天聽說母親不舒服,回去看她,她居然住到父親臨終的房子裡了,那是她最忌諱的地方。我很驚駭,母親只是偶爾發熱發冷,然後嘔吐,不發作的時候談吐如常,不至於就到這個份上了吧?大家都怪她不識趣,大過年的自己跑到這地方來,不是要給年輕人添堵嗎?沒有人知道,母親扛了半年,已知道自己大限已到,大家還怪她矯情!
大年初二一大早,母親又來一次大的發作。此時武漢疫情爆發,全國進入緊急防控狀態,我們的心繃得緊緊的,大家神情凝重,已經不能淡定過年了。租了輛麵包車,一幫人陪著母親去人民醫院急診科。
急診室裡的醫生忙個不停,面對極有可能發生感染的危險,每個人都忐忑不安,但是醫生的職責和血脈親情,又讓我們不能逃避。
等了好長時間,還沒輪到母親看病,大家輪流著出去買點吃的,弟妹給母親買了一分餛飩,她一口一口的吃得很香,可惜剛吃到一半就輪到她看病了,看病要緊,就不吃了。
急診科 檢查出母親肺部感染,馬上安排進了呼吸科。新冠肺炎疫情爆發,感染病例每天都有新增,這時候進呼吸科真是極大的挑戰!我想抗議一下,說老人是心臟不好,裝了起搏器後出現的問題,是不是要去心血內科,醫生說沒得商量,肺部感染就得去呼吸科。我們很不情願地去了。
住院用了兩天藥後,母親依然頻繁發作,我的不滿情緒爆發,去辦公室找醫生問個明白。主治醫生不在,我對值班醫生道出了疑慮:心臟病是不是應該去心血管;入院兩天病情沒有緩解是不是用錯了藥?醫生解釋:呼吸科也能治心血管疾病;用藥有個過程,要對醫生有信心。我頓起絕望之情,含著眼淚大聲說:進來治了幾天,比原來還嚴重,你讓我們有什麼信心?醫生也提高了聲音再次做同樣的解釋。外面很多人都聽到我們吵起來了!我意識自己失態,情緒很快平復了,慢慢和醫生溝通後平靜地離開辦公室。
但事情沒結束,第二天主治醫生找到我弟,說:“你姐姐昨天罵我,等她來了,叫她來說話”。因為前一天是我哥看護,我弟從頭到尾毫不知情,說家姐一向性情溫和,怎麼會罵人呢?他也不知道,父母是我們的命根,人到了要他命根的時候,很少能做到自持的!過後我也覺得自己過分了,也不好意思找醫生說話。人家冒著生命危險上班,醫成咋樣就咋樣了吧!七分病三分治,醫生也不是萬能的,老人病情嚴重,就接受現實吧!之後,對醫生和護士,我們再也不提任何要求。
我壓抑著內心的痛苦和無助,有意無意地對母親做臨終關懷。母親不發作的時候就和常人一樣,喜歡和別人聊天。我說,有一部電視劇,裡面有個總理,生前位高權重,子女個個享盡榮華富貴。總理死後,子女四分五裂,他的老婆住進山裡,等待生命結束。你想想,像和尚那樣一天一天地重複,過著同樣的日子,心一下一下地跳著,直到它不跳,沒有歡樂也沒有痛苦,沒有憤怒也沒有憂慮,就那樣結束了。母親領悟到了,她說:我要是就那樣走了倒也不怕,就怕它折磨得厲害。
病魔也不怎麼為難母親。住院十天後,立春那天出院,母親說立春是個好日子,她擺脫了監測儀,下了床還能像以往那樣走路。她胖胖的身子,披了一件棗紅色五個加的長風衣,一步一步重重地踏著地,像個驕傲的打了勝仗的將軍。打了十天的抗生素,打到舌頭髮黑,她沒有被抬著回家,這也算是一場勝仗吧!
回家的過程還算順利,母親沒有發作,我們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吸引母親的注意力,她神情輕鬆地下了車,自己走回弟弟為她準備的房間。我們農村的習俗,老人很少住到子女的樓房的,特別是病重的人,但我弟妹不介意,把自己的房子騰出一間給母親,房子和廚房緊鄰,經常有人出入,母親有啥喊一聲,大家都知道,這還是弟弟當年的婚房。兒子那麼孝順,母親多有福氣,但母親並不領情,出院後直到去世共24天,她堅持回了幾次老房那裡住,最後一次被我哥揹回了樓房,她才罷休。
疫情防控空前嚴峻,封村封路,各處設卡要通行證。我回一次孃家要過四道卡,而且搞不到通行,只能透過電話詢問病情。每天一次,母親想見我又不得見,賭氣不接電話了。我苦思冥想,終於擬定一條“探母”路:騎摩托車走二十五公里山路,只需透過孃家村委的一道關卡。值班人員看我車子裝滿了菜,問也不問就放行了。
從2月14日到2月28日,我每天在路邊買點菜,就進山去陪母親,給她煲湯,給她餵飯,給她說點新鮮事,一天很快就過去了,到下午三四點回城。
母親說喉嚨有塊東西堵著,吃不下飯。我說那藥丸也不是一塊塊的,你怎麼就吞下呢?她再說喉嚨堵著,我又質問:那藥丸你又吞的進?母親不是好脾氣的人,被我再三質問,心情應該很煩躁了,她病重無力,但還是表達出了不滿,她嘀咕了一聲,聲音很低,但我還是聽出來了,她說“你不要威脅我!”我聽了倒是想發笑了,母親還是那麼可愛啊!
母親的可愛,還表現在她的不服輸。她吃不下飯,無力行走,在床上倒是精神,我教她做瑜伽動作,她很認真地做了,然後看我的臉色,期待我的表揚,我讚歎說她的關節那麼柔軟,動作那麼靈活,她又努力做了幾遍。
我說,你精神那麼好,大家都說你是裝病呢!她嘿嘿笑了一下,輕聲地重複“裝病,呵呵”。
有些話不說,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我問:”媽,你年輕時有什麼秘密嗎?”我想,我媽活潑開朗,愛交朋友,我爸常年不在家,她年輕時那麼愛玩,會不會有點故事?對母親的回答,我滿懷期待。母親說:“有一個秘密,有一個晚上,我和張大哥、包三哥偷了生產隊的糯米,煲來吃得好飽!”這就是母親最大的秘密。
母親最後那一段時間,平時一起聊家常的嬸婆沒有一個敢來探望,倒是那兩個一起偷過糯米的哥們來看過她。
母親對友情的珍惜讓我記憶尤新:她曬夠了太陽,讓我扶上床休息不久,張大伯來了,他大聲嚷嚷:也不知道是誰,在我家的山上挖了一個大坑要葬山?母親聽到聲音一骨碌爬起來,鞋也不穿走到院子裡,坐下聽張大伯說八卦。大伯走後,她又要我們扶著回去了。
母親去世後,張大伯痛心地說,她要是不去耕那三分地,也不會走那麼快!我很感激大伯這番話,這是對一個耕作一生的農民最高的評價啊!以這種方式告別人世,這是母親熱愛土地、熱愛勞動的表現。大伯不愧是母親的知己!
寸草心難報三春暉。滄海一粟,希望我對母親最後一段時間的點滴回憶,能讓看到的朋友得到些許啟發。面對生離死別,撕心裂肺的痛苦在所難免,如何冷靜地面對,不留遺憾地送別親人,是我們面臨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