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年三十晚上,我們家三代人聚在一起,吃了一頓不同尋常的年夜飯。
下午,我帶著妻子和兒子來到父母家。父親已經70歲,軍人出身,身體健康,精神矍鑠。他們喜歡自己住,就在我家附近的小區買了新房。
與我們一起過年的,還有姑姑。她是父親的親妹,60多歲,又瘦又小,滿臉滄桑。姑姑家在秦嶺山裡,她一直在西安打工,是物業公司的保潔。由於疫情,公司不讓回家,就留在西安過年。
姑姑不善言談,但勤勞能幹。她一進門就幫著幹活,裡裡外外忙個不停。
整個下午,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兒子在一旁玩手機,父親、母親和姑姑在準備年夜飯。
“嘉嘉,你給咱貼春聯!”父親對兒子說。儘管兒子已經18歲,父親還是習慣於呼他的小名。
兒子嘴裡答應著,手裡卻放不下手機。我只好把他拽起來,我們一起貼春聯。
樓道里,鄰居們相繼開門,有的忙著貼春聯,有的出來送垃圾,有的提回剛剛買來的禮盒,過年的氣氛很是濃郁。
2
傍晚時分,年夜飯上桌了,有魚有蝦,有肉有酒,很豐盛。
大家互相謙讓,相繼入座。我和父親坐在一起,姑姑坐在對面,旁邊是兒子。母親和妻子坐在桌子兩端。我讓兒子開啟酒瓶,給每人倒上一杯藍莓酒。
我端起酒杯提議,大家互致祝福,聚首碰杯。孩子長大了,主動向爺爺奶奶敬酒,還會說好聽的祝福語,這種進步讓我高興。
母親提醒父親給孩子發紅包,父親笑眯眯地拿起手機。兒子很快就興奮起來,說爺爺給他發了一個大紅包:1000元!兒子道謝,父親自豪。
姑姑看起來有些拘謹,我們特意向她敬酒,向她祝福,要她保重身體,別太勞累。姑姑不怎麼說話,但很開心,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難以言說的喜悅。
藍莓酒真是個好東西,既不像白酒那麼辣舌頭,也不像葡萄酒那麼單調乏味。大家邊吃邊喝,談笑風生,氣氛愉悅。
三杯過後,主題就變成了聊天。
我首先把話題轉到了兒子身上。兒子已經高中畢業,馬上就要去國外讀大學。他個子比我高,力氣比我大,但學習一般,放不下手機,比較懶散。
我對兒子說:“你都19歲了,應該有理想有追求啊!能說說你新年的目標和計劃嗎?”
孩子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來。
“嘉嘉啊,你現在生活條件這麼好,衣食無憂,不像我當年……我愛講課的毛病又犯了。
我就像站在大學的講臺上,繪聲繪色地講起了自己當年高考的經歷。
母親不停地給我們加菜,坐在對面的姑姑側耳靜聽,兒子若無其事,妻子欲言又止。父親被我的講述打動了,不斷隨聲附和。
妻子終於忍不住打斷了我:“你又開始憶苦思甜,長篇大論?別總是你說,讓爸說話吧!”
我只好住口,轉身向父親敬酒,聽他發言。
3
父親接著我剛才的話題,說起了自己年輕時候的經歷。
“我小學畢業考初中的時候,考了全校第一。那時候上初中要去陽郭,離家40裡。家裡窮,帶不起饃,初一結束後我沒法上學了。”
“我們家是全村最窮的,吃不飽飯,買不起布,我和你叔叔只有一條褲子,換著穿。在最困難的時候,我們倆偷偷剝人家的榆樹,拿樹皮回家曬乾了磨面吃,我們經常吃玉米芯……”
“玉米芯子能吃嗎?”兒子驚奇地問。
“沒辦法啊!玉米芯磨成面,蒸的饃又黑又澀,難吃得很。為了生活,爺爺去渭北討飯,我們弟兄倆走村串戶賣耙耙,我們拉著架子車去閻良賣蔥,還挑著擔子去山裡換高粱,那時候我只有13歲……”
這時候,一直沉默的姑姑用責怪的口氣對父親說:“你把我背到山裡,給你換了一個饃,讓我受苦一輩子……
我知道姑姑是小時候被送給山裡人的,長大後她一直耿耿於懷。
母親連忙向姑姑解釋說:“你只記得是他把你背到山裡的,他13歲,咋做得了主?是家裡窮得不行,爸媽要把你送人的,你不要恨他……”
父親接著說:“那一天我把你背到山裡送人,我也很後悔。第二天、第三天,我每天都去山裡,我躲在那戶人家門前的樹林裡,我一直都在等你。”
“你要是出來,我就把你揹回家,但你一直沒有出來。我把你背到那裡,人家給了我一個蒸饃,但我不是為了換一個饃才把你背去的……”說著說著,父親的眼裡噙滿了淚水,聲音變得哽咽。
姑姑恨恨地說:“你把我背到山裡送給人,我天天干活,人家還罵我、打我,經常不給我飯吃。冬天那麼冷,讓我睡冷炕,他們的孩子睡熱炕。”
“我蹲在地上幹活,她(養母)用剪刀砸過來,把我的頭扎破,流了很多血……”姑姑撩起頭髮,讓我們看她頭上的傷痕。說完,她捂著臉啜泣起來。
母親趕緊把姑姑扶到裡屋,一遍一遍向她解釋,讓她不要怨恨父親。
4
年夜飯變成了憶苦思甜的控訴會。
我安慰父親,母親和妻子安慰姑姑,兒子漠然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父親接過我遞過去的紙巾,擦著眼淚說:“家裡太窮,沒辦法,我也不想把你姑送人……”
我問:“把我姑姑送人是哪一年?”
父親想了半晌才說:“是1960年吧!”
我又問:“那時候姑姑多大?”
“三四歲吧,剛記事。就記得我把他背到山裡的,所以恨我。”父親沮喪地說。
我再問:“那幾年,村裡有餓死人的現象嗎?”
“有,我們最小的弟弟,就是那時候餓死的,只有一兩歲。”父親肯定地說。
“咱們那裡是關中,土地不少,怎麼會餓死人?”我追問。
“沒有肥料,產量很低,人多,不夠吃。你爺爺曾經是地主的賬房先生,他不會種莊稼,咱們家是村裡最窮的,別的人家能好一點。”父親這樣解釋。
我勸慰道:“那時候家家都很窮,沒辦法。過去了,就不要想了。現在的日子多好啊!國家富強,社會進步,生活富裕,這是你們那一代人奮鬥的結果,應該高興啊!”
聽我這麼說,父親稍感寬慰,逐漸平靜下來。我給他斟滿酒,我們一飲而盡。
不久,母親扶著姑姑走出來,三位老人不再傷心,年夜飯繼續。
我回頭看時,發現兒子早已離開餐桌,倒在沙發裡看手機,正玩得起勁。
有位作家說過,人生是痛苦的,貧困的時候為生活而痛苦,生活好了又為靈魂而痛苦。
老一輩走不出心酸的記憶,新一代無法理解生活的不易,我們七零後承上啟下,夾在中間很無奈。
大年三十,我們家三代人坐在一起,就這樣吃了一頓不同尋常的年夜飯。
2021年2月15日,正月初四,西安